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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劉尊明 李曉妍 單位:深圳大學文學院
蘇東坡真不愧為兩宋詞壇之“巨擘”與“高手”,他不僅沒有在白居易《琵琶行》等賦詠琵琶的經典名篇面前噤若寒蟬,反而敢于對韓愈的《聽穎師彈琴》這一賦琴名篇提出疑義,并且將它“翻制”成一首精彩的“琵琶詞”。茲引錄全詞如下:昵昵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冤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遠,飛絮攪青冥。 眾禽里,真彩鳳,獨不鳴。躋攀寸步千險,一落百尋輕。煩子指間風雨,置我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水調歌頭》)詞前有小序云:“歐陽文忠公嘗問余:‘琴詩何者最善?’答以退之《聽穎師琴》詩最善。公曰:‘此詩最奇麗,然非聽琴,乃聽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質夫家善琵琶者,乞為歌詞。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之云。”《蘇軾文集》卷五十九另有《與朱康叔》書信云:“章質夫求琵琶歌詞,不敢不寄呈。”書信與詞序正好相互印證,可見蘇軾乃是應章質夫(即章楶)家琵琶妓之請而寫下這篇“琵琶歌詞”的,其創作時間大致在元豐中蘇軾謫居黃州期間。據詞序,蘇軾此詞乃“隱括”韓愈《聽穎師彈琴》詩而成。原作乃詠“聽琴”,而蘇軾卻同意歐陽修的見解,以為韓詩非寫聽琴,“乃聽琵琶也”。
關于韓詩所詠究竟是“聽琴”還是“聽琵琶”,文學史上已形成一大公案(參見呂肖奐《韓愈琴詩公案研究:兼及詩歌與器樂關系》一文,載《社會科學戰線》2011年第3期),我們姑且不論孰是孰非,然蘇軾寫此詞時意中既以為韓詩所寫“非聽琴”,其筆下所詠當亦為“聽琵琶”也。黃庭堅給友人書簡中有“東坡公聽琵琶一曲,奇甚”之評語(黃庭堅《山谷集•別集》卷十五《與郭英發帖三》其三),所云當指此詞也。實際上,僅以“奇甚”二字評此“聽琵琶一曲”,已覺過于簡略粗疏也。全篇用了三分之二強的篇幅來描寫琵琶彈奏的情感內容與節奏旋律的起伏變化,從燈下兒女情愛的輕柔、細碎、低抑與哀怨,一變為勇士奔赴戰場的疾馳、高昂、雄壯與豪邁,再變為暮云飛絮的縹緲與幽遠,三變為百鳥爭鳴的喧鬧與彩鳳不語的凝絕,四變為攀高步險的陡峭艱澀與一落千尋的搖曳生姿,的確給人身臨其境的奇妙之感,達到了“其緩調高彈,急節促撾,可以目聽”(明卓人月匯選,徐士俊參評《古今詞統》卷十二)的藝術效果。詞的末尾部分,詞人則以聽者如置“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無淚與君傾”的強烈感受,來烘托和表現琵琶彈奏所產生的撼人心魄的藝術魅力。
詞人巧于取譬,善于截取自然界和生活中常見的現象和情景,運用一系列聯想廣泛、含義豐富的比喻,將訴諸聽覺的音樂藝術轉化為訴諸視覺的語言藝術,雖然是對韓愈詩作的隱括與翻制,然而其中也必然融入了東坡對琵琶藝術的審美體驗。尤其難能可貴的是,東坡不僅在詞壇上倡開隱括為詞的體例,而且在表現琵琶藝術上也達到了與原作同一機杼、同入化境的藝術高度;不僅是將詩體隱括為詞體,而且是將“聽琴”翻制成“聽琵琶”;既切合了詞體的藝術特性,也密切了詞與音樂的關系,隱括如從己出,翻制恰似新創,東坡的大家風范在這首琵琶詞的創作上也展露無遺。東坡以全篇來描摹琵琶音樂的詞篇,《減字木蘭花》一首也寫得相當精彩:空床響琢。花上春禽冰上雹。醉夢尊前。驚起湖風入坐寒。 轉關鑊索。春水流弦霜入撥。月墮更闌。更請宮高奏獨彈。東坡在黃州時有《與蔡景繁書》云:“朐山臨海石室,信如所諭。前某嘗攜家一游,時家有胡琴婢,就室中作《濩索涼州》,凜然有鐵馬之聲。婢去久矣,因公復起一念,果若游此,當有新篇。”(《蘇軾文集》卷五十五)另有《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詩云:“我來取酒酹先生,后車仍載胡琴女。一聲冰鐵散巖谷,海為瀾翻松為舞。……江風海雨入牙頰,似聽石室胡琴語。”(《蘇軾詩集》卷二十二)將東坡書簡和詩與詞作相互對讀,可以考求此詞乃熙寧七年(1074)十月間蘇軾自杭州移守密州途經海州(今江蘇連云港)時,攜家游朐山臨海石室聽家中“胡琴婢”彈奏琵琶而作。姜夔《醉吟商小品》序云:“石湖老人謂予曰:‘琵琶有四曲,今不傳矣。曰《濩索梁州》、《轉關綠腰》、《醉吟商渭州》、《歷弦薄媚》也。’”又蔡居厚《蔡寬夫詩話》“六么”條云:“言《涼州》者謂之濩索,取其音節繁雄;言《六么》者謂之轉關,取其聲調閑婉。”(吳文治主編《宋詩話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東坡詞中所寫即“胡琴婢”演奏琵琶名曲《轉關六么》(《六么》一作《綠腰》)、《鑊索梁州》(“鑊”又作“濩”,《梁州》一作《涼州》)的情景。
與《水調歌頭》一樣,此詞也純用比喻來描寫琵琶樂聲。以空床琢玉比其空曠圓潤,以花上春禽喻其清脆流麗,以冰上落雹象其節奏繁密,以醉夢尊前和風入坐寒狀其迷離與凄清,以春水流弦和清霜入撥寫其幽咽與肅然,以月墮更闌烘托其宮高獨奏的嘹亮與激越。多年后蘇軾在與朋友的書簡及和詩中猶然憶起當時在海州石室聽彈琵琶的情景,既可見此“胡琴婢”技藝之精妙《轉關》、《鑊索》樂聲之動人,又可見東坡對琵琶藝術的熱愛與陶醉,而詞人善于用語言藝術來表現音樂形象的技巧與功力,也依然令人欽佩之至。在宋人以全篇所賦“聽琵琶”一類詞作中,辛棄疾《賀新郎•聽琵琶》一首也堪稱杰作。茲引錄全篇如下: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記出塞、黃云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 ∵|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云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沈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辛稼軒此詞賦詠“聽琵琶”,雖不乏對琵琶彈奏及樂聲的正面描寫,而更多的則是抒寫詞人由聽琵琶所觸發的聯想與感懷。詞人以描繪精美的琵琶樂器開篇,鳳凰尾翼一般的琴體與琴槽,以龍香柏制作的散發著奇香的彈撥,令人聯想起盛唐后宮楊貴妃曾經彈過的那把“邏逤檀為槽,龍香柏為撥”的珍奇琵琶(參見唐鄭嵎《津陽門詩》自注及唐鄭處誨《明皇雜錄》所記)。以下詞人的思緒便隨著琵琶樂聲的演奏而向著歷史的縱深處飛翔。他腦海里又浮現出開元盛世時代琵琶參與演奏《霓裳羽衣》這支大型歌舞曲的華麗盛大場面,在感慨著“盛唐氣象”已成夢幻的同時,也寄寓著對北宋太平盛世的懷念。#p#分頁標題#e#
琵琶樂聲將詞人又帶入了一片最為悲苦凄傷的情境之中,詞人眼前又疊映出“潯陽江頭夜送客”的白司馬,為琵琶女的演奏及身世而興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苦畫面,以及王昭君和親出塞途中馬上琵琶慰相思的凄斷心聲,詞人感嘆琵琶四弦雖解傳語繪聲,卻難以訴盡人類歷史上“最苦”“最恨”的情愫。以下琵琶女又彈奏了一曲哀婉的《梁州》,只見她輕攏慢捻之間淚珠掛滿眼睫,推手卻手之際皆為脈脈含情,詞人聽出那是閨中的思婦正為出守遼陽而音信隔絕的征人在喁喁訴說。琵琶還在演奏,可詞人的思緒已飛出九霄云外,他由元稹《連昌宮詞》“夜半月高弦索響,賀老琵琶定場屋”的名句,想到開元盛世時的琵琶名師賀懷智既然已是杳無身影,那么當年沉香亭畔楊貴妃懷抱珍奇琵琶為唐玄宗演奏的繁華氣象自然也消歇不見了,千古的興亡盛衰都已如云飛煙滅。想到這里琵琶彈奏的樂曲是什么他已無法分辨,因為他已經是嗚咽不已,或者說他聽到的琵琶聲已經是一片嗚咽了。與蘇詞描寫琵琶演奏純用比喻不同,稼軒此詞多用琵琶典故,注重審美體驗,聯想豐富,以意貫注,轉換巧妙,虛實相間,亦別有風神。明人陳霆《渚山堂詞話》卷二評曰:“此篇用事最多,然圓轉流麗,不為事所使,稱是妙手。”近人梁啟超亦云:“琵琶故事,網羅臚列……惟其大氣足以包舉之,故不覺粗率。”(梁令嫻《藝蘅館詞選》丙卷引錄)均堪稱公允精到之論。“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也有一首比較精彩的描摹和歌詠琵琶演奏的長調詞,這就是《綠頭鴨》“韓師樸相公會上觀佳妓輕盈彈琵琶”:新秋近,晉公別館開筵。喜清時、銜杯樂圣,未饒綠野堂邊。繡屏深、麗人乍出,坐中雷雨起弦?;ㄅg關,冰凝幽咽,寶釵搖動墜金鈿。
未彈了、昭君遺怨,四坐已凄然。西風里、香街駐馬,嬉笑微傳。 算從來、司空慣,斷腸初對云鬟。夜將闌、井梧下葉,砌蛩收響悄林蟬。賴得多愁,潯陽司馬,當時不在綺筵前。競嘆賞、檀槽倚困,沈醉到觥船。芳春調、紅英翠萼,重變新妍。據詞序可知,此詞乃詞人在京師時參與韓忠彥相公(徽宗朝以吏部尚書召拜門下侍郎)府邸晚會,“觀佳妓輕盈彈琵琶”而作。除了開篇交待演奏時地和背景之外,詞人充分利用長調詞的形體優勢,以主要篇幅較細致地描寫了觀賞琵琶演奏的情景。不僅鋪敘了琵琶妓彈奏的琵琶樂曲內容與情感的轉換,從“昭君遺怨”一類的悲情曲到“重變新妍”的“芳春調”,琵琶樂曲的演奏可謂悲喜交加,由哀轉樂,而且也描寫了琵琶曲節奏與旋律的變化,從雷雨驟起的迅疾,到花暖間關的流麗,冰泉凝結的幽咽,再到紅英翠萼的清妍,給人豐富靈動的審美體驗,而對四坐聽者反應的描狀,自己內心感受的刻畫,以及“西風里”、“夜將闌”環境氛圍的渲染,也對琵琶演奏的藝術效果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作為南宋前期宮廷詞人的代表,曾覿則多用小令詞調來表現他所領略的宮廷琵琶的魅力。茲引錄三首如下:晚妝初試蕊珠宮。隨步異香濃。檀槽緩垂鸞帶,纖指捻春蔥。 鶯語巧,上林中。正嬌慵。暫教花下,簾影微開,多謝東風。(《訴衷情》)捍撥金泥雅制新。紫檀槽映小腰身。婭姹雛鶯相對語。欣睹。上林花底暖生春?! ★S颯胡沙飛指下。休訝。一般奇絕稱精神。向道曲終多少意。須記。昭陽殿里舊承恩。(《定風波•應制聽琵琶作》)鳳翼雙雙,金泥細細。四弦斜抱攏纖指。紫檀香暖轉春雷,嘈嘈切切聲相繼?! ∪趿?,輕云情思。曲中多少風流事。
紅牙拍碎少年心,可憐辜負尊前意。(《踏莎行•和材甫聽彈琵琶》)從題序和內容可見,這些作品皆為觀賞宮廷琵琶演奏而作,既有聽琵琶后應皇帝之旨的“應制”之作,也有與其他宮廷詞人(張掄字才甫,一作材甫)同題的唱和之作。這些在宮廷中演奏琵琶的大多為宮廷樂妓或宮女,她們彈奏琵琶主要是為了取悅于追歡逐樂的帝王妃嬪以及王公貴族,故選取的琵琶樂曲雖不無“颯颯胡沙飛指下”的《昭君怨》,而更多的則是表現上林春暖、昭陽承恩一類的艷調情曲,故節奏旋律多偏于柔婉流麗的風格,帶有較明顯的宮廷文化色彩和宮廷文學風貌。至于對琵琶樂聲的局部描寫,在宋詞中也多有精彩的表現。茲略舉數例如下:“啄木細聲遲,黃蜂花上飛。”(張先《醉垂鞭•贈琵琶娘》)“回畫撥,抹幺弦。一聲飛露蟬。”(張先《更漏子》)“三十六弦蟬鬧,小弦蜂作團。”(張先《定西番•執胡琴者九人》)“酥胸斜抱天邊月,玉手輕彈水面冰。”(蘇軾《鷓鴣天•佳人》)“轉撥割朱弦,一段驚沙去。”(黃庭堅《憶帝京•贈彈琵琶妓》)“纖纖玉筍輕捻,鶯語弄春嬌。”(晁端禮《訴衷情》)“弦泛龍香細撥,聲回花底鶯雛。”(曹勛《西江月•琵琶》)“絕憐啄木欲飛時,弦響顫鳴玉。”(王千秋《好事近》)或繪聲,或摹形,皆能寥寥幾筆,就能做到傳神寫照。以上我們主要從觀賞琵琶演奏的角度考察和描述了宋代詞人對琵琶音樂藝術的表現情況,限于篇幅,我們還未能對相當一部分專題描寫琵琶妓或琵琶女的宋詞作品展開討論,然而我們已然感到,琵琶既在宋代社會文化生活中異常流行,廣大詞人對琵琶藝術也十分熱愛,而宋詞對琵琶音樂的描寫和表現也取得了堪與唐詩相輝映的藝術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