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尋找寫作靈感?中文期刊網用心挑選的論現代文學中的女性自敘傳小說,希望能為您的閱讀和創作帶來靈感,歡迎大家閱讀并分享。
自胡適的話劇《終身大事》和魯迅的小說《傷逝》之后,娜拉式的中國女性如雨后春筍般地在文學作品中被不斷地書寫與演繹,女性沖破封建家庭的牢籠,追求戀愛與婚姻的自由成為“五四”文學作品的一大主題。尤其是在第一代女作家如冰心、廬隱、馮沅君、石評梅等取材于自身生活與情感經歷的自敘傳小說中,都彌漫著女性追求個性解放的身影。“五四”以后,蘇雪林的《棘心》、謝冰瑩的《女兵自傳》、白薇的《悲劇生涯》、蘇青的《結婚十年》和潘柳黛的《退職夫人自傳》等自敘傳小說,在敘事上都關注女性反封建的努力,用不同的敘事策略講述了同一個故事:女性沖破家庭拘囿走上自我解放之途,勾勒出女性在社會與家庭中進退兩難的生存困境,較為清晰地揭示出現代女性由不自覺走向自覺,由逆來順受走向反抗的心靈嬗變。從成長視角來分析這五部小說,有助于我們把握現代女性艱難的成長歷程,發掘女性自敘傳小說的性別意義,重審女性解放之途,為當下女性提供富有啟發意義的視角。
一、在時代夾縫中求生
《棘心》以蘇雪林的生活經歷為原型,塑造了杜醒秋這個在舊與新的時代夾縫中艱難掙扎的女性的成長經歷:出生于封建家庭,從小性格像男孩,淘氣好武,六歲上家塾,受叔父與兄長熏陶,閱讀傳統小說與典雅文言并開始接觸到西方現代文明。民國初年,現代文明對杜醒秋潛移默化的熏陶促使她去教會學校就讀并決定報考省城女子初級師范學校,遭到祖母阻撓,醒秋以死抗爭。自女師卒業后,醒秋拒絕包辦婚姻堅決要求升學,后如愿到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就讀,因緣際會赴法留學。在異國他鄉,醒秋為愛情所困,為母親所苦,最終扼殺了自己的初戀,用理智戰勝了情感,轉而將情感寄托在素未謀面的未婚夫身上,并用傳統的婚戀觀念來慰藉寂寞芳心。在精神極度困苦中,醒秋皈依基督教,由五四時期的唯理性主義者成長為虔誠的基督徒。實際上,在杜醒秋的成長道路上,以“民主”、“科學”為表征的“五四”新文化以及西方現代文明給予她以豐富的精神文化資源。但因身處新舊文化的轉型期,西方現代文明與傳統儒家文化共同構建了醒秋復雜的內心世界。作為時代新女性,醒秋有明確的個性解放追求,有強烈的求知欲和上進心,對封建禮教尤其是孝道扼殺人性的罪惡有切身的體驗,強烈反抗家庭包辦婚姻。受困于封建婚姻和抗拒包辦婚姻,是醒秋所處時代大多數知識女性的共同境遇,同時也是蘇雪林那一代女性真實處境的反映。醒秋已具備時代賦予的新品格,但舊的傳統文化根基卻不時羈絆她。在留法期間面臨突如其來的甜蜜初戀時,她雖對浪漫愛情充滿憧憬與期待,卻不時用母親對自己的期望和自己對母親的“孝”來扼殺洶涌澎湃的愛情。個人情感的受挫、兄長的病逝和母親的病重不斷加劇醒秋內心的沖突,在妥協與抗拒間不停地拉鋸,無盡的內心痛楚將她推向了基督教。但這種皈依缺乏穩定的心理根基,因而這種信仰一旦面臨現實考驗,就將如風雨之中的飄萍搖擺不定。母親疾病的加劇迫使醒秋以家庭期望為重,中斷留學生涯回國完婚,并期望在包辦婚姻中享受到愛情的甜蜜與情感的滿足。醒秋在與未婚夫的通信中,就已感知兩人性格旨趣間的巨大差異,感情一度走向破裂,但思想上舊與新的二重性使得她仍寄希望于將來,并對婚姻抱有極大的熱忱。從小說最后一章未婚夫讀醒秋來信時的心理,我們可以預見婚姻的美滿只能是醒秋的一廂情愿。從醒秋的童年—求學—抗婚—升學—留學—皈依宗教—歸國完婚這一成長過程來看,醒秋的自我意識仍處于蒙昧狀態,抗婚也好,完婚也罷,都只是內心沖突的外化,明確的女性意識還處于潛伏狀態。醒秋的個性解放只是時代裹挾下的一種不自覺的折射而已。醒秋的婚姻悲劇恰恰是五四那一代女性進退維艱的真實生活寫照。
二、忘記自己是女性
與夾縫中求生的醒秋不同,《女兵自傳》中的鳴岡雖與其生活在同一時代,家庭成長環境相似,都受包辦婚姻之困,但因主體選擇的差異而呈現截然不同的人生走向?!杜詡鳌窋懥?ldquo;我”的成長經歷:20世紀初期出生于一個思想正統的封建家庭,母親潑辣專斷,父親傳統但不保守,三歲訂婚,六歲采茶,八歲裹腳,十歲進私塾,十二歲入大同女校讀書。童年時代的“我”酷似男孩,上山下河,野性十足,為求入學而絕食。入女校讀書后,“我”在二哥的指引下閱讀大量的新文學作品,男女平權意識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得到強化,也是在二哥的鼓舞下,抱著女人也是人,女人也要投入社會洪流的信念去參加國民革命軍北伐。二哥是“我”成長路上的引路人,時刻提醒“我”要“忘記自己是女性”,不斷激發“我”的革命熱情,引導“我”走向革命的道路以尋求自我解放。二十歲時“我”從軍北伐,成為一個革命女兵,用火熱的青春譜寫革命激情。北伐失敗后,“我”回到家庭要求退婚卻遭母親禁閉。歷經四次逃婚后,“我”終于擺脫包辦婚姻輾轉到上海和北京求學,并實現了婚姻的自主。窮困與饑餓成為“我”生活的常態,尤其是女兒出生以后,生活更是拮據不堪?;橐銎屏押螅瑸楦淖兩罾Ь?,“我”被迫以寫作為生。物質生活雖然困頓,但“我”要求上進的心卻從未因環境而動搖過,一有機會就赴日留學,實現深造夢。東北淪陷后,“我”毅然歸國,投入到火熱的運動中,為拯救自己的國家盡綿薄之力。后輾轉到福建教書,半年后再度赴日留學,卻因愛國而被關進日本監獄,身心備受摧殘。被營救回國后,母親病逝,抗戰爆發,“我”離開病重的父親組織婦女戰地服務團,在火線上勞碌奔波。
“我”從出生到抗戰這一段人生,物質上盡嘗饑餓嚴寒,空間上不停地遷徙,在新化鄉—益陽—長沙—武漢—上海、北京—東京—廈門—東京—長沙—重慶等地飽受顛沛流離之苦。“我”雖為女流之輩,卻用一系列去女性化的從軍、抗戰等行動投入革命洪流,顛覆了男性中心主義的傳統,擺脫了女性的“第二性”地位,將自我的成長與國家、民族的興亡緊密聯系在一起,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女兵。“我”最初的成長動因源自逃脫封建婚姻的羈絆,尋求自我解放,國家的落后與民族的苦難在成長的道路上起了催化劑作用,使“我”深切感受到一種源自現代文明的身份焦慮,成長的困惑亦如影隨形。“上路,是成長小說中最基本的結構要素之一。上路也意味著行動,行動的過程往往反映在上路后的行程中”[1]85。“我”在不同的地域空間中流徙,用“在路上”的行動來實現自我的身份建構。但由于時代環境的制約,“我”雖以壓抑女性性別的“擬男化”的方式來完成自我成長,有意忘記自我的性別卻時時被提醒,并與傳統觀念不斷造成矛盾與沖突,以致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小說敘述“我”作為一個革命女性的成長,在參與國家、民族的建構時,是以壓抑女性的情感為代價的。國家的興盛2與個體的情感滿足在“我”身上很難得到協調,“我”的成長雖與時代主潮同步卻同樣充滿苦澀。#p#分頁標題#e#
三、尋求女性的生存真相
《悲劇生涯》真實記錄了白薇從1925年至1935年間的感情糾葛,以藝術化的手法抒寫了女主人公葦十年間的情感煉獄與精神成長。葦與展分分合合的十年,恰是葦尋求女性生存真相的痛苦過程。葦從包辦婚姻中出逃到日本,與花心自私、不負責任的展發生戀情,但這段情感卻讓葦從肉體到靈魂都受盡煎熬,身心布滿無法彌合的創傷。從展身上傳染的淋病,因無錢醫治而讓葦心力交瘁。性給葦帶來的不是快樂,而是漫長的身體痛楚與靈魂撕裂。葦一次次地與展斷絕關系,卻又一次次地復合,十年的分離聚合,真實地體現出葦作為一個女性的懦弱與依賴心理,雖讓人可憐可嘆,卻寫出了“一個離家出走的娜拉面對社會、面對愛情、面對革命所遇到的生存困境和心靈困境”[2]。對肉身的體驗,是女性成長之途的必修課,也是女性感知自我與他人關系、建構“我”與他者關系的起點。小說真實刻畫了葦戀愛時的肉身體驗:火熱的紅唇、熱辣的擁抱、男女間的肉體依戀,從女性的性別立場彰顯經驗。小說側重從女性性別視域出發揭示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威壓。親友的誤解,社會的歧視和女性與生俱來的生理弱勢,給葦的生存帶來種種難以排解的壓力。與展的愛情破滅后,葦對于自己情感的懦弱進行深刻反省,意識到女性必須在人格上與男性平等,才能在社會中立足,才能實現自我解放。對傳統女性角色的反叛與對現代獨立人格的追求,是葦歷經愛人的背叛、家庭的遺棄和革命團體的排斥后仍矢志不渝的信念。葦在日記中對于愛情的反思,可以看作是對女性自身的懺悔,是對社會規范和男權中心主義的質問,對女子真相的尋求實際上就是展現女性生存真相的過程。在男權社會中,女性若將自我價值的實現寄予在愛情與婚姻中,只能是一廂情愿;同樣,投入社會革命團體也無法扭轉女性的真實處境,無論是私密空間還是公共空間,女性都無法確證自我。從這一層面來講,葦的十年不僅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時代產兒兩性剖析圖”,而且“也是那一時代女性群體生活的解剖對象,一個可供后人反思、認識、回顧的立腳點,一個不曾淹沒于男性話語中的女性生存的見證”[3],是女性真實處境的寫照。
四、職業婦女的“入城”與“出城”
與二三十年代在家庭與社會間苦苦尋覓出路的女性作家相比,四十年代的女作家更側重在瑣碎的日常生活中叩問生存本質?!督Y婚十年》和《退職夫人自傳》即從日常生活出發,關注家庭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于細微處發掘生活中的幸福與苦澀,在婚姻生活中完成女性的成長?!督Y婚十年》講述了蘇懷青瑣碎的十年婚姻生活:從新舊合璧的婚禮、婚后讀書的情感插曲、懷孕生女到組織小家庭,再到丈夫移情別戀后的分道揚鑣,刻畫了一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家庭婦女是如何一步步通過寫作謀生而成長為職業婦女的艱辛歷程。個性倔強、自尊好強的懷青,出嫁后在大家庭中面對嚴厲的公婆、刻薄的小姑,一時無法完成身份的轉換,妻子、母親、兒媳、嫂子等多重角色讓她漸漸感受到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不過是傳宗接代的生育工具而已。到上海組織小家庭后,大男子主義的丈夫百般阻撓懷青看書寫作,懷青只能郁郁寡歡,壓抑自己的求知欲和寫作欲,委曲求全做一個稱職的太太。丈夫發跡后的百般冷落與背叛,經濟上的受窘,太太夢的破碎,迫使懷青走上自立之路,于艱難時世中尋求生存。懷青結婚的十年,是婚姻理想的幻滅和女性自我的覺醒。十年的婚姻促使懷青在“入城”后主動選擇“出城”,經濟上開始獨立,不再依賴男性,雖然這種轉變實非懷青所樂意的,但卻真實勾勒了1940年代中國知識女性的生存處境。
《退職夫人自傳》中的“我”從小叛逆、乖僻、追求獨立,因在家庭中缺乏關愛而逃離,投入有婦之夫的懷抱。離開有婦之夫后“我”四處求職,走上職業婦女的道路,并一度成為上海媒體界的中心,隨后與阿乘戀愛結婚。與陳浩、松元、邵平、阿乘、阿康等異性的感情糾葛,讓“我”對女性的經濟獨立有了更透徹的領悟?;橐鲎?ldquo;我”看清男性的本質,心智走向成熟,打破了將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的迷夢。雖然“我”處處流露出女性的怯懦與柔弱,終究跳不出男權社會的傳統藩籬,很多時候以男人對自己的愛來肯定自我,但“我”在婚姻中主動選擇“退職”,即是“我”對男權社會的一種堅決反抗。“我”雖出生于1920年代,但“我”對情欲的追求,對貞潔的蔑視,對純粹愛情的渴求,早已超越了那個時代對于女性的種種桎梏。時隔多年,仍有學者敏銳地指出潘柳黛的小說“不但在當時是很‘另類’的,就是今天來看,也是開了女性小說‘私人化寫作’的先河。從某種意義上講,潘柳黛比蘇青走得更遠”[4]。
與《棘心》、《女兵自傳》相比,《悲劇生涯》、《結婚十年》和《退職夫人自傳》關注的是女性“圍城”里一己狹小的天空,是女性在婚姻中尋找自尊、確證自我的痛苦掙扎。醒秋、鳴岡、葦、懷青、柳思瓊這些女性,雖生活在不同年代,但都用行動演繹了一個共同的故事:個人經歷雖不同,但都彰顯現代女性在成長的過程中所遭遇的自我解放的時代命題,用愛與痛譜寫了不朽的華章。這五部自敘傳小說所描寫的生活,大多與作家的親身經歷有著同一性,用沉靜的筆調來敘述既往的生活,重新揭開生活的瘡疤,這本身就體現了作家思想上的一種成熟。“為什么一個人的成長需要敘述?敘述其實就是一種反思。沒有反思的人生是混沌的人生,人們需要通過反思找到新的生活起點和方向”[1]175。從這一層面來講,女性作家對于自我成長的敘事更值得玩味與深思。
醒秋是五四時代的產兒,在新舊時代的夾縫中無所適從,追求解放卻無法實現自我解放。醒秋為了母親而犧牲個人幸福,恰恰是五四時期婦女解放先驅們對“母性”過度關注的投射。身世凄迷的白薇以葦的痛苦愛情續寫著五四的時代命題:“出逃”的女性在極度貧困的物質條件下如何與生活頑強抗爭,如何苦苦尋覓男權社會中女性的生存真相。葦所經驗的肉體與靈魂的涅?,又一次確證女性在社會中的“他者”地位。與醒秋、葦相比,鳴岡在女性解放方面邁出了一大步:將生命的熱力毫無保留地投入到社會革命的洪流,成為一個和男子一樣有用的大寫的“人”。小說文本對個人愛情、婚姻加以回避,對離婚也一筆帶過,而將筆墨集中在從軍救亡,看似無意實則有意對個人情感加以規避,在一定程度上也與1930年代的文學主流相吻合。蘇青與潘柳黛由于時代環境和生活境況的制約,對于自我成長的關注更多側重于婚戀家庭,從日常生活層面展現知識女性生存的無奈與悲哀。婚姻是女性成長不可或缺的土壤,也是女性認識自身、認知社會的重要途徑。懷青、柳思瓊這類女性,對異性與婚姻滿懷期待,在滿腔熱情的付出后,換回來的是婚姻美夢的破碎。夢醒時分,現代娜拉卻仍奔突于自我解放的坦途,用肉體的疲憊與心靈的辛酸換取生存的尊嚴。#p#分頁標題#e#
總的來看,這五部自敘傳小說描寫了中國知識女性由清末民初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成長歷程,展現了現代女性掙脫父輩與夫輩編織的家庭牢籠,投入到社會中去尋求自我解放的歷程。小說中女性的成長敘事,正是中國現代女性尋找自我解放之途的真實映照,也是中國式娜拉與男權社會抗爭的歷史見證。娜拉的身影雖已隨著時代漸行漸遠,但其間留給當代女性的心靈啟示,卻有待我們去不斷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