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窺古代歷史小說評點的倫理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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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窺古代歷史小說評點的倫理維度

一、以惡去惡的合理性

歷史并非是理性不斷完善的過程,時代的發展、經濟技術的進步并不意味著人類倫理道德水平的提高,恰恰相反的是,歷史本身充滿著暴力與邪惡,古代歷史敘事以實錄原則呈現這些暴力、邪惡,意在使其成為后世的鏡鑒。但歷史小說對惡的呈現也招來了非議,有人認為以渲染惡來達到去惡的目的,不啻于火上澆油,只會使人更加沉溺其中難以自拔,所謂“勸百諷一”。王德威在《歷史與怪獸》一書中將這一點稱為古典歷史敘事的一個悖論:“旨在去惡卻呈現惡本身”輳訛輥。實際上這一悖論早已為評點者提及,他們常在歷史小說的序言、讀法等評點形式中為歷史小說直書惡人惡行辯護,明確指出歷史小說寫惡是以去惡揚善為目的。蔡元放《東周列國志讀法》非常注意讀者對小說的接受:“《列國志》中有許多壞人,也有許多好人。但好人也有若干好法,壞人也有若干壞法。讀者需細加體察,逐個自分出他的等第來,方于學問之道有益,不可只以好壞二字,囫圇過了。”就是說讀者需對小說中的善惡正邪有自己的判斷,不可人云亦云,不加反省。又指出書中善惡并舉的合理性:“夫圣人之書,善惡并存,但取善足以為勸,惡足以為戒而已。他本小說,于善惡之際,往往不甚分明;其下者,則更鋪張淫媟,夸美奸豪,此則金生所謂其人可誅、得書可燒、斷斷不可使子弟得讀者也。若《列國志》之善惡施報,皆一本于古經書,真所謂善足以為勸,惡足以為戒者,又何嫌于驕奢淫逸喪心蔑理也哉!”輴訛輥蔡元放認為歷史小說如果不同時呈現善惡,一味寫善,只會使善惡的區分模棱兩可,絕不可取,一味對惡行不加評判地渲染的作品更加不可讀。《東周列國志》則以《左傳》、《戰國策》等經典為綱,呈現驕奢淫逸等暴行都有所依據,做到了“不隱惡”。

這樣,蔡元放為《東周列國志》中以惡去惡的合理性作出了有力的辯護。《南史演義》寫南朝故事,所謂“六朝金粉”,其間人物多耽于聲色,風流韻事頗多,針對有論者所謂“恐觀者色飛眉舞,引于聲色之途而不知返”的指責,許寶善在《南史演義序》中答道:“夫有此國家,即有興替。而政令之是非,風俗之淳薄,禮樂之舉廢,宮闈之淑慝,即于此寓焉。其興也,必有所以興;其亡也,必有所以亡。如是而得者,亦如是而失。影響相隨,若報復然。閱者即其事以究其故,由其故以求其心,則凡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胥于是乎在。寧可執‘金粉’兩字概之耶?且圣人刪詩,不廢鄭衛,亦以示勸懲之意。是書之作,亦猶是而已矣。況荒淫侈靡之事,正史亦并載之,其能盡棄之否耶?”輵訛輥他指出歷史小說與正史一樣,必須記錄下倫理道德敗壞的人事,做到是是非非,才能讓人自行領悟到興衰勝敗之理。除了序跋、讀法,歷史小說還有一種較為特別的評點形式,即“凡例”。

“凡例”一般緊接在序言之后,交代小說寫作的緣起、旨趣,編排歷史事件、刻畫歷史人物的原則、方法等等。凡例作者一般即小說作者,可以視為“自評”?!端鍩燮G史》凡例首先強調的是該小說雖寫帝王荒淫之事,卻內含諷喻:“著書立言,無論大小,必有關于人心世道者為貴?!镀G史》雖窮極荒淫奢侈之事,而其中微言冷語,與夫詩詞之類,皆寓譏諷規諫之意,使讀者一覽知酒色所以喪身,土木所以亡國。則茲編之為殷鑒有裨于風化者豈鮮哉!方之宣淫等書,不啻天壤。”輶訛輥更指出小說中用隱晦的譬喻來指代具體行為,是自有其深意:“如調戲宣華則用藤纏,賜同心則用連環,剪彩則用剪春羅,會花陰則用交枝,自縊則用落花,唱歌則用行云,獻開河謀則用狐媚,盜小兒則用人參果,選殿腳女則用蛾眉,斬佞則用三尺,玩月則用蟾蜍,照艷則用疏影,引諫則用葵心,對鏡則用菱花,死節則用竹節,宇文謀君則用荊棘,貴兒罵賊則用傲霜枝,弒煬帝則用冰裂。無一不各得其宜。雖云小史,取義實深。”輷訛輥作者表明了該書沒有刻意渲染荒淫暴虐之行,更處處用雅言寫出情愛的意境,以助世道人心。所謂:“風流小說,最忌淫褻等語以傷風雅。然平鋪直敘,又失當時親昵情景。茲編無一字淫哇,而意中妙境盡婉轉逗出。作者苦心,臨編自見。”輮訛輦所以該書不僅不是宣淫,恰是一篇止淫的勸諫文字。又如《北史演義》凡例“:齊之文宣淫暴極矣,又有武成之淫亂,周天元之淫虐繼之,卷中列載其事,以見兇亂如此,終歸亡滅,使人讀之凜然生畏”,“書中女子以節義著者……皆用特筆表出,以示勸勉之意。”

輯訛輦《南史演義》凡例:“凡忠義之士,智勇之臣,功在社稷者,書中必追溯其先代,詳載其軼事,暗用作傳法也。”輰訛輦表明作者善善惡惡的敘事原則,敘惡人行徑旨在使人明了其敗亡的緣由,從而警醒,同時對忠孝節義之行加以表彰,樹立道德模范,用作傳的手法詳敘其一生行止??傊畾v史小說高舉史傳敘事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原則,用小說之筆集中展現惡人惡行,并以其最終的敗亡確證儒家倫理道德的合理性。但并非所有歷史小說都很好地平衡了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系,大量歷史人物或被神圣化,或被妖魔化,沒有活生生的人物,只剩下特定德目本身。有些評點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如《隋唐演義》七十二回評曰:“淫穢之事流毒宮闈,古今未嘗無之,但在武氏最彰明較著者也,然其最著處又經后人十分描寫裝點曲盡,而惡惡之心始覺快然無憾,或者當時未必盡然。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矣。’讀者又宜諒之矣。”輱訛輦評者在此提醒讀者小說中至惡之人也許實際上并沒有那么邪惡,多是后人善善惡惡之心作怪,為了起到警世勸誡的作用將其罪惡極端化了,以引起讀者的義憤。這是古代歷史小說人物倫理面貌上的修辭性表現,讀者應有所判斷。

二、回評中的倫理訴求與洞見

對通俗小說的評點興起于明朝萬歷年間,李卓吾和余象斗開始從事小說評點活動。而最早受到評點家關注的就是歷史演義小說《三國志通俗演義》(萬卷樓刊本),緊接著出現了余象斗刊刻的《新刻按鑒全像批評三國志傳》。其后《三國演義》的評本達到七種,鐘惺、李漁、毛氏父子等文士紛紛加入評點《三國》的行列,其他如《殘唐五代演義》、《新列國志》、《隋唐演義》、《東周列國志》等都有評本問世。為何小說評點最早的對象為歷史小說,可能與古人好古之風有關,前朝舊事、歷史風流人物往往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古代歷史小說的評點也多以對歷史人事進行倫理評判為主。如《列國志傳評林》余象斗在第一回“蘇妲己驛堂被魅,云中子進斬妖劍”節有眉批曰:“姜后俯首不觀淫樂者,難以言貞,后能以表諫紂王,忠貞之心凜凜然可表矣。紂不納諫,又能抗拒以數紂過,被紂振肢投于樓下,其身雖死,其正存焉,雖千百載觀至此者,莫不嗟嘆。商至于今,未有如姜后者也。”輲訛輦唯恐人不知姜氏之賢德,將其行為列出,細加分析,作出蓋棺論定式的倫理判斷?!度龂緜髟u林》的評點也多是對人物情節的直接評論,但沒有后來評本“擁劉反曹”的傾向性,對曹操的評價較為客觀,如評“曹操起兵殺董卓”一節:“曹操往尋陳留,義結衛弘,國助家資,矯詔招兵以誅卓賊,乃忠義之舉也。”輳訛輦評“關云長千里獨行”一節“:既不追其去,又贈金袍,即此可見操有寬人大度之心,可作中原之主。”輴訛輦蔡元放《東周列國志》的評點較為平庸,也多是對人事的道德評價,而且往往較為迂腐,正如其在《讀法》中所說:“本書中批語議論,勸人著眼處,往往近迂,殊未必愜讀者心。

自然,若肯信得一二分,于事未必無當,便可算我批書人于看書人有毫發之益。不止如村瞽說彈詞,僅可供一時之悅耳也”。輵訛輦《三國演義》毛氏父子評本第二十九回回前評:“人謂管仲不如鮑叔,以鮑叔能薦賢,而管仲不能薦賢也。今周瑜薦魯肅,魯肅又薦諸葛瑾,張纮亦薦顧雍,其轉相汲引如此。彼管仲于臨終時,力短賓須無、寧越等諸人,而未嘗薦一賢士以自代。然則如瑜、如肅、如纮者,賢于管仲遠矣。”輶訛輦在與古代人物的比較中見出周瑜、魯肅、張纮在舉薦人才方面無所保留。評點不只簡單地對人物事件作倫理判斷,更以是否合于儒家倫理道德為興衰成敗的唯一解釋,正所謂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仁者無敵,有德者天自佑之;天下之亂也是統治者“自亂之”,即其自身倫理道德敗壞所致?!侗笔费萘x》第一卷卷末批:“自古興亡之機,決于敬肆兩端,而女禍為尤烈。蓋女一專寵,心神迷惑,邪言易入,政事易弛。外家必至依寵專權,把朝局弄得七顛八倒,鮮有不敗亡者。自三代季氏及歷朝以來,往往如是。”輷訛輦《南史演義》第四卷末批“:寄奴與無忌,自牢之敗后,一旅寄人耳。乃能統合勇銳,卒成大事,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冈m具梟雄之性,然局量褊小,無有遠圖,何能受享天位,觀于登殿而土陷,可以知其故矣。乃東奔西竄,卒斬舟中,兇頑亦何益哉!觀裕降者勿殺,及禁止擾害民間數言,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開國之君,自超越尋常萬萬也。”輮訛輧《殘唐五代演義》共六十回,在敘述五代歷史之前,用了三十四回的篇幅描寫黃巢起義、李克用保唐、田令孜弄權等唐末風云際會的歷史場面,直至第三十五回才寫到朱溫逼昭宗禪位建立后梁。對于李唐王朝的衰落,作者先以“天數”釋之,第三回云:“世之盛衰,國之興廢,皆有定數。太平時節,國有英雄扶社稷;離亂之時,天生奸佞亂乾坤。”因此,天生黃巢:“一小兒席地而坐,身穿黃衣,叫田氏為娘,化一道黃氣沖入田氏懷中,田氏歸即有孕,懷胎二十五月,一日誕下,形容怪異,身長二尺,眉橫一字,牙排二齒,鼻生三竅,左臂生肉滕蛇一條,右臂生肉隋球一個,背上有八卦,胸前有七星。”輯訛輧父親將他丟至溝渠,又有土地神將之移到巢樹上鴉鵲窠中,七日不死。后于藏梅寺中又得仙女下凡送寶劍一口,言其將“殺人八百萬,血流三千里。”但在第四回回末,通過卓吾子的點評,卻道出了天命背后的真正原因,評曰:“僖宗以貌取人,失之巢賊,致令殺人八百萬,血流三千里,唐家囫囫圇圇一個天下,分為五代,況起手開刀,天曹主殺法明,法明即多方求救,能幸免大數耶!”輰訛輧,實際上將五代的朝更夕替歸因于唐僖宗的無德失人,字里行間透露出作者呼喚復歸儒家君君臣臣的倫理理想。其余亦多為對人物的歷史功績和倫理道德的判定,如第八回末評:“李仆射起兵討賊,有殉國之志。其妻劉氏催兵救援,亦可謂女中丈夫”輱訛輧。

對歷史的發展變化作倫理化的解釋雖然具有合理性,但也不能絕對化。歷史的進程并不是善戰勝惡的簡單重復,而是由軍事、政治、經濟、民族等復雜因素共同決定的。不僅是評點者,小說作者甚至讀者都認同這種對歷史的倫理化解釋,這無疑不利于我們認識歷史,也有損古代歷史小說的藝術水準。這樣看來,評點中的倫理批評往往都是有關儒家倫理道德的常識,無甚高論,評點者只不過明確點出,引人注目而已。但有些優秀的評點家常常依個人性情,對老生常談式的倫理定位持懷疑態度,并對較為隱晦復雜的人物事件給出出人意表的分析,引人入勝。如《三國演義》毛氏父子評本,十一、十二回寫陶謙三讓徐州,劉備堅辭不受,前兩次劉備的反應分別為:“再三相讓,玄德哪里肯受。”“陶謙推讓再三,玄德只是不受。”直到第三次陶以“可憐漢家城池為重”相求,劉才應允。而毛宗崗在前兩次劉拒絕后,均評道:“真耶?假耶?”輲訛輧一反為劉漢張目的“大義”,點明了劉備深諳帝王之術,實實在在是一代梟雄。第八十回,曹丕弒漢帝,劉備部下皆勸劉備即立帝位,劉不允,孔明托病不出。后以群臣動之,漢中王曰:“吾非推阻,恐天下人議論耳。”評曰:“不言己德不堪,但恐人心不服,比前又漸漸相近。”孔明曰:“圣人云‘:名不正,則言不順’,今大王名正言順,有何可議?豈不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漢中王曰:“待軍師病可,行之未遲。”評曰:“此句已是十分應承。”輳訛輧此處的評點不僅是表明劉備的梟雄性格,甚至暗含諷刺,點出了劉備怕稱帝無名,遭人議論,內心又頗為急切的矛盾心理。

又第十九回,敘曹操攻伐下邳,生擒呂布,與布屬下陳宮對話,諷其昔日不為己效力,致今日有此下場。曹操曰:“今日之事如何?”宮大聲曰“:今日有死而已!”評曰“:操如此問,宮必如此答。使操而有良心者,念其昔日活我之恩,則竟釋之;釋之而不降,則竟縱之;縱之而彼又來圖我,而又獲之,然后聽其自殺。此則仁人君子用心也,而操非其倫也。”輴訛輧這里用細致的分析發人所未見之事,深化了我們對曹操奸雄性格的理解。

工具化、機械化的德目往往會成為人性的枷鎖,毛氏父子于此深有感觸。萬卷樓刊本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在曹操的名句“寧使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后加“論曰”:“后晉恒溫說兩句言語,教萬代人罵道:雖不去流芳百世,亦可以遺臭萬年。”輵訛輧只是一味認定曹操的自私無德,無甚新意,而毛氏父子在第四回總評中論道:“讀書至此者,無不詬之詈之,爭欲殺之矣。不知此猶孟德之過人處也。試問天下人,誰不有此心者,誰復能開此口乎?至于講道學諸公,且反其語曰:‘寧使人負我,休叫我負人。’非不說得好聽,然察其行事,卻是步步私學孟德二語者,則孟德猶不失為心口如一之小人。而此曹之口是心非,反不如孟德之直捷痛快也。吾故曰‘:此猶孟德之過人處也’。”輶訛輧毛氏雖然積極維護擁劉反曹的正統思想,但卻痛恨假道學之虛假偽善,這里為曹操做的翻案文章實際上標榜的是心學所提倡的“真性情”,可見優秀的評點家可以跳出儒家規范倫理的束縛,提出符合富有時代氣息的新倫理觀。

完整的敘述活動是從敘事主體到敘事文本再到敘事接受的過程,敘述作為修辭行為能否達到交流、影響的目的,要看接受者的反應如何。古代歷史小說評點體現了評點者的接受模式和聚焦重心,即通過序(敘)、讀法、凡例、回評等形式申明古代歷史小說在倫理上的合法性,對歷史人物、事件進行倫理判斷,進而為歷史更迭作出倫理上的解釋。這些評點對發揮古代歷史小說的倫理教育功能起到了重要作用,儒家政治倫理及家庭倫理的合理性和權威性在這些評點中得到鞏固,幾乎成為唯一正確的倫理價值形式,僅有一小部分評點能擺脫說教模式,給出生新的倫理判斷?,F代讀者在閱讀古代歷史小說及其評點時應具備批判性眼觀,不盲從古典敘事中“虛構的權威”。

作者:劉欣 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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