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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盛世之人,緊縮之心
朱彝爵,字寧臣,號苧塍,生于康熙七年(1668)正月二十一日,為朱茂時74歲時所生之季子,庶出。朱彝爵少時穎異,10歲能文,14歲補學官弟子員,15歲娶揚州知府陳祚昌女。朱彝爵結婚三載后,其岳父陳祚昌去世,陳祚昌有子先卒,而孫又羈寓遠方,于是朱彝爵夫婦將陳氏生母鮑孺人迎養于家。桑海巨變之后,其家舊業零落,加上分家時所得遺產不多,還要周濟其仲兄彝教,因此家極貧,依其父所購城南鶴州草堂以棲。學業有成以后,以例貢太學,其名聲騰踔四方。由于他豪于結友,英俊之士接軫到戶,家儲空空,鬻產不給。其妻典當首飾,“治酒食立辦,座客連旬夜歡洽,不知其家無有也”①。罷官里居的朱彝尊也與朱彝爵時相過從,“故《曝書亭集》中多及鶴州之作,所謂‘藕葉水亭’、‘真如塔火’,多得之蕭摵之余。”②朱彝爵還有一位知音名叫沈修誠。沈氏雖然出生于清代,但對明朝還抱有故國之思,“道勝國軼事、江南北耆舊衣冠容貌,娓娓宛在目前。至忠義激發,須戟張眼,爛爛如巖下電,使懦夫亦神王。”③他和朱彝爵是總角之交。
久困場屋之余,朱彝爵亟謀薄祿以奉贍生母王氏,遂游京師,以貢謁選。7年后,得任杭州府學訓導,“有張生為其叔所訟,府君(彝爵)召至私室,切責之,且諭以道。其人力辨誣枉,白其叔之無復人理狀。府君曰:正以其無復人理狀,故為侄者宜善全之,不當彰其事。其人語塞。聽府君調劑而寢其事。”④朱彝爵司訓杭州期間,師道獨尊,問字者溢于黌舍,厲鶚稱其有聶東軒嚴峻之風。⑤康熙四十五年(1706),彝爵生母王孺人卒于杭州官舍,享年80。朱彝爵對其母生則盡養,終則盡哀,將其母棺柩歸葬于朱茂時墓側。不久,朱彝爵前往京師,希望一展所學,“以友事轉入秦,得疾歸。先是為同里李君尅期馳秦中,取官文書還,釋其罣累事,義聲震士林。至是更為友勞勚,遂不起。”⑥康熙四十七年(1708)二十九日,朱彝爵去世,終年40。桑調元從彝爵詩詞遺稿中掇取菁英,編訂為《鶴洲殘稿》傳世。
朱彝爵攻舉業之余,篤嗜讀書,學問貫穿今古,發為韻語,密詠恬吟,流連景物之趣,意取自娛,不甚愛惜,故所作詩多散失?!耳Q洲殘稿》僅存其康熙三十年(1691)、三十三年(1694)、四十三年(1704)、四十六年(1707)所作111首古今體詩,以及作年不詳的22首詞。乾隆年間,李紱為《鶴洲殘稿》作序,回顧了與秀水朱氏家族的交往經歷,對朱彝爵的人品和詩品作了高度評價:“余年近壯時,漫游姑蘇,謁朱竹垞先生于慧慶寺。時先生方選《明詩綜》,而以余力與蘇州后進論詩文,因得稔其家世,為東南文獻之宗,其子弟亦皆芝蘭寶樹,非他世家所能有也。后十年,余既仕,以詞臣典浙江庚子鄉試,先生從子嵩齡被舉。又二十余年,始得見嵩齡尊甫鶴洲先生殘稿,嘆為近世所希有。信乎采玉于昆岡,探珠于滄海,不可得而測其所有之盡藏也。余反覆詠嘆,其人品在季次、原憲之間,其詩品在王右丞、孟襄陽之列,此豈易得于士大夫之間者。”桑調元《鶴洲殘稿序》則稱朱彝爵“行似薛包,困似袁安,蚤年似郭泰”。
在朱彝爵生活的時代,表面看來,遺民們的故國山河之情已被康熙的升平之治淡化,文壇上似乎氤氳著雍容舂雅的溫柔氣息。其實,這個時代的兩浙文壇鮮血淋淋,文人們正遭受屠戮。莊廷鑨明史案、查嗣庭科場試題案、汪景祺《西行隨筆》案、呂留良案,這些舉國震撼的文字獄均發生在浙江,特別是查氏案后,作為對兩浙文人的懲罰,雍正一度停止兩浙鄉試。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激憤也難以長歌當哭,驚悸亦只能作為幽咽哽塞于心頭。正如嚴迪昌先生所言,此時浙江文人構成了一種微妙的景觀:“人,是清代‘盛世’之人;心,是收縮緊裹之心。”⑧不能完全融入盛世的文人,只能退居鄉隅,收緊心靈,自娛為業。這正是朱彝爵注重內心世界,以自我審視作為詩歌創作主要內容的歷史語境。《鶴洲殘稿》中有一首《自詠》曰:袍吾愛敝何妨,不慣逢迎僭號狂。閑似漁樵情更淡,興當吟醉味偏長。門因畏事終年靜,眼為貪書盡日忙。倘得生人多復爾,天涯何處是羊腸。
這首詩是朱彝爵一生情趣、心態乃至生存狀態的自我寫照。其人孤清介立,淡薄名利,常忍饑誦經,而且“自笑生來只鈍頑,不知世上有低顏”(《遣興》),不與人俯仰。性格如此狷介,生活圈子自然比較狹窄,加上又有養素田園的主觀欲求,故而只能包裹住自我心靈,向內心世界討生活。這就形成了朱彝爵輕人事、離社會、重自我、任自然的詩歌創作理念,他明確表白自己寫詩的目的是為自娛:“豈念俗所愛,只期吾自怡”(《雨窗》)?!耳Q洲殘稿》中還有一首40歲時寫的《自嘲》詩,記錄和傾訴了朱彝爵生活的窘迫與無奈,正如桑調元《鶴洲殘稿序》所稱“奇貧見于詩辭,有甚于拾橡栗自給者”:①四十守一窮,豈曰君子固。猥言清白裔,無乃儒冠誤。粒米少晨餐,突煙斷曛暮。已甘藜不糝,豈有粱肉慕。饑腸轉雷鳴,簟瓢空亦屢。嬌兒啼不休,病妻益成痼。問我將何為,晏對庭前樹。入林無安棲,高飛愁鎩羽。炎炎赤日威,蹇蹇遠行步。念彼逝水流,畏此草頭露。搔首空踟躕,含情托毫素。
朱彝爵雖然是貴公子出身,但家無負郭之田資以為生,又不事生產,生活過得十分艱難,連溫飽都成問題。他焦急、憂愁又感到無助,進退兩難,就像一只沒有安棲之所、想高高翱翔卻又擔心鎩羽的鳥兒一樣。想到時間的流逝,對生命短暫的憂慮也涌上心頭。造成這種局面的是他本人的君子之固、清白之裔、儒冠之誤,也就是說君子固窮的人生理念、清白傳家的世家家風、讀書業儒的謀生方式,使得他一輩子過著清貧的生活?!耳Q洲殘稿》中不僅有詩人的自我形象,而且也有其妻子的投影。樂府體詩《貧婦行》塑造的貧婦形象很可能是以朱彝爵自己的妻子陳氏為原型的:吁嗟造物何不均,生我貧家??嘈?。東方未明妾已起,寒風凜冽透窗紙??鄬⒓徔椫\晨炊,不惜芳華惜雙指。丈夫出門途路窮,腳根日日如轉蓬。有書十上不見錄,歸家日午腹尚空。歸家兒女相牽拊,土甑無煙叫阿父。阿父不言阿母苦。吁嗟貧婦命連蹇,悄對空墻日色晚。
陳氏17歲那年嫁給朱彝爵,開始佐理家務,“于娣姒間抑然下之,外內無間言”。桑調元《朱母陳太君誄》說她“梱德之賢而孝,克持大體,樹故家橅范”。②在朱彝爵遨游燕趙秦晉的10余年間,陳氏“躬織纴績紡,率女事女紅,菲衣惡食,畢婚嫁,瘁心力為之”。③而詩中的貧婦“苦將紡織謀晨炊”,起早貪黑地辛勤勞作,也是一位賢妻。“丈夫出門途路窮,腳根日日如轉蓬。有書十上不見錄,歸家日午腹尚空”,這與朱彝爵零落于風塵蹭蹬之際的經歷也是相似的。“歸家兒女相牽拊,土甑無煙叫阿父”,這種失意文人的生活境況在朱彝爵《絕糧》等詩中也有反映??梢韵嘈?《貧婦行》這首描寫貧賤夫妻的詩篇是以朱彝爵的家庭生活為素材的。“士貧賤不可得而衣食則士貴,詩寫其貧賤不可得而衣食之情則詩清”。④貧病交加的生活表現在詩歌中,往往形成一種清寒的風格?!兑拱搿芬辉娋湍壑煲途舯瘺鍪捤鞯男木w和情感,是清寒詩風的載體:夜半不成寐,樓頭鼓欲殘。虛窗風乍響,近夏雨尤寒。多病容顏老,無金藥餌難。清吟聊自遣,未得減愁端。#p#分頁標題#e#
半夜應是熟睡之時,詩人卻難以入眠。鼓殘、風響、雨寒,構成了喚起憂愁情緒的悲涼之境。多病顏老,無錢買藥,無奈之感使詩人心中的愁苦難以排遣,以致吟詩也不減愁端。這首詩完全是彌漫著凄凄切切情調的清商之吟。朱彝爵家中病最多最重的人應該是他的妻子陳氏,《鶴洲殘稿》中的《病婦》《春來婦病轉劇,夜坐無聊,卻念二十七年來,凄然有感,爰成七律三首》等詩反映了這一情況。后者云:幾回搔首問蒼天,何事閑愁積萬千。家為長貧蘄卻累,人從多病祝延年。懵騰舊事難追憶,潦倒今吾未穩眠。安得深杯澆傀儡,水邊花外弄漁船。半生不遇匿菰蘆,儋石無儲米似珠。二十七年如夢幻,去來今事一嗟吁。好花未賞春全負,大藥空求歲屢徂。何必瞿曇問因果,綠陰深處鳥傳呼。不堪多病復多愁,欹枕迢迢漏未休。冷被自憐春意暖,暗燈偏覺雨聲稠。韶光已屬三分去,佳趣曾無一點留。我欲扁舟泛滄海,此身擬合付悠悠。
詩人因妻子的病情加劇,搔首問天,心緒凄迷。家為長貧的負累,多病無藥的憂患,半生不遇的悲怨,韶光難駐的苦悶,紛至沓來。如何排遣憂愁呢?詩人只能通過浪跡江湖、借酒澆愁的種種想象加以自慰?!耳Q洲殘稿》中有不少筆墨寫到飲酒,如“偶沽村酒堪供酌,且博今宵作醉侯”,“明朝如把臂,拼取酒坊沽”,“憂端千萬寧驅盡,尤恨杯前膽不豩”,等等,無論是小酌,還是豪飲,都是要借杯中之物澆胸中之塊壘。同時,朱彝爵在詩中也把飲酒行為當作表現生命活力的符號。當朱彝爵黯然神傷的時候,吟詩弄筆也是排遣之法,所謂“搔首空踟躕,含情托毫素”是也?!耳Q洲殘稿》中的《歲暮無聊縱筆三首》《春日醉后筆》《即日約東郊山房小集不果詩以遣悶》《遣興》等都是語淡而感深的遣情之作。朱彝爵不是踔厲奮發的人,他的一生過得比較平淡,也很拮據。其感嘆生活清貧,抒發胸中苦悶的詩作大多不事藻繪,呈現出一種平淡質樸、委婉深切的風格。不過,他也有少數詩篇風格清放,筆力遒上,流露出孤傲之氣。如《短歌示若蒼》展示了詩人面對人生困境時的主體意識:人生貧賤安足悲,日月如梭雙淚垂。讀書不得高深窺,下筆未免人語隨。負笈千里師者誰,松風一片來書帷。松風謖謖旦晚吹,涼月初生涌清規。吾思男子要為天下奇,寧作淵明乞食詩。黃金可成君不為,讀罷殘書空嘆咨。此詩坦陳了“男子要為天下奇”的心志,不過,所謂“天下奇”,并不“奇”在濟世拯民,或搏取功名上,而是“奇”在疏離政治,“寧作淵明乞食詩”上。松風謖謖、涼月初生的自然物色不僅顯示了負笈讀書的清雅恬然,而且隱喻著人格的正直清高。短歌以“黃金可成君不為,讀罷殘書空嘆咨”結尾,其實袒露了詩人的心理矛盾:既志尚沖寂,高謝榮進,又不免含有幾分懷才不遇的感傷。這也是其緊縮之心的印證。
二、以我觀物,詩寫我心
朱氏家族文人學詩多從漢魏三唐入手,尤嗜古風。朱彝爵便深受家學浸染,承繼了魏晉詩風。彭啟豐稱彝爵詩“沖澹閑遠,迥然獨出,如孤鶴之鳴九皋,古琴之奏于松風澗響中也。……宜其詩之清峻遙深,足追正始。”①朱彝爵有不少詩歌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悲生意識。這既是他追踵魏晉詩風的表現,也是體味個體生命的結果。例如,以下這幾首詩都從時節變化、歲月淹逝中感悟生命,抒發時光不再的感慨、人生如寄的悲情:青陽忽遒盡,朱火亦已明。白日不可返,鶗鴂因之鳴。人生何為者,肯作蜉蝣生。(《初夏感遇》)人人竟說寒食節,我未知春春欲別。一園桃李何所歸,東風幾陣殘英折。人生能復幾回春,忽忽盡付辛與悲。(《感春二首》之一)困守窮檐未得休,而今歲月又還遒。那如飛鳥生多樂,只是疏梅老慣愁。妄想芟除難得盡,昨非省悟一何稠。偶沽村酒堪供酌,且博今宵作醉侯。(《歲暮無聊縱筆三首》之一)
詩人既無農事之勤,又無俗務之擾,在寧靜的生活中有許多閑暇體味時間如水流逝。特別是季節的突然轉變,往往令其驀驚時光的飛逝,并在詩中表現人生如朝露的幻滅感和生命如蚍蜉的渺小感。況且,時光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無窮亦無盡,生命卻只能走向唯一的死亡終點站,這難免不讓詩人發出“人生貧賤安足悲,日月如梭雙淚垂”的感慨。這類詩歌無論從內容上,還是從風格上看,都是追踵黃初至正始這一段詩風的。朱彝爵詩歌中那些題名為《感懷》《夜坐》《獨坐》《感遇》的詩歌,與阮籍《詠懷詩》中的一些清淡篇章情韻很相似。阮籍所處的司馬氏之朝,是中國歷史上極為黑暗的時期,其對文化的控制和對文人的殺戮,與有清一代的文字獄亦有可比之處。朱彝爵追奉阮籍,偏好魏晉詩風,或多或少也隱含著莫名的憂憤。
當然,朱彝爵在與自然、自我的對話中,并非都是悲苦,亦有樂山樂水之作。只是這種山山水水都是被詩人主體化了的。寫山寫水,實際上寫的更是詩人之心。山幽水閑,風清云淡,都只不過是詩人心境的外化。如《春日鶴洲獨坐》:“枯坐亦云久,鶴洲舊草堂。不妨禽共樂,尤愛水為鄉?;òl村前樹,梢抽雨后篁。今朝吾自得,眼底足徜徉。”正是因為詩人自身心境閑淡,才能從春花含苞而突放、春竹得雨而抽節的生命律動中感受春色潛滋的欣悅,并產生與禽共樂、以水為鄉的自得之情。再看《鶴洲雜詠》組詩,寫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移居鶴洲草堂之時,當時其父留下的這處園林別墅已經屋破圃荒,枯梅垂死,鶴洲全盛之日“清歌幾處醉流霞”的情景只存在于回憶之中,可詩人卻能抓住“蘆荻漸生春雨后,鷺鷥常泛水云間”,“瘦紅漸次看成碧,水面新荷欲似錢”等清景,并加以提煉和升華,哦成詩句。那種種方死方生的物色意象,如“破屋喜仍在,綢繆敢后時”,“當年風景何能似,老樹婆娑過短墻”,“枯梅垂死復開花,裝點南湖處士家”,自是其心境外射和細細體悟的結果。
正因為詩人并不是單純以窮書生的視角站在外部社會客觀地再現現實,而是以翛然自得的精神與沖澹閑遠的氣韻體驗貧中樂趣、閑中真味,所以往往能夠注意一些靜態的或細微的響動。最有意思的便是對老鼠的描寫:庭荒不覺炊煙靜,鼠健初驚午飯香。一缽每從鄰舍得,飽餐多恐忤饑腸。(《借飯》)饑鼠相將出小村,何須插柳映橫門。良辰亦有閑情未?明月清風伴酒尊。(《貧家》)
詩人既無俸祿之助,又無田舍之收,家中常常難以為炊,竟然由此而累及家鼠。前首寫家中斷餐,家人從鄰舍借得一缽飯食,但老鼠比詩人更敏銳地嗅到了午飯的香味,一個“驚”字極具動態,點出了家鼠初聞飯香時剎那的激動。再看下首:饑腸轆轆的家鼠,實在找不到一顆糧食,幾乎餓得無力走路,只能攜老帶少,一只只互相攙扶著離開小村,適彼樂土。“相將”自然是詩人的想象之詞,但形象地寫出了詩人所欲表現的饑鼠窘態。這種對饑鼠細致入微的描寫,既有現實依據,又有想象夸張,初讀饒有趣味,回味之下卻有淡淡悲苦。同時,詩人對自然界的輕微變化和響動亦極為敏感,常常能抓住事物變化的臨界面,如“魚翻驚月墜”,寫出了詩人從魚兒翻騰的霎那動作中驚覺月亮西墜的瞬間情態;“草露秋根滴”,反映了詩人對露珠滴到草根的敏銳感知。這皆是詩人體物入微而得到的一種詩歌意境。#p#分頁標題#e#
朱彝爵的詩歌有不少是描寫貧窮生活的,但悲苦之中不乏悠閑之韻,表現出的精神境界是超脫的。如《貧家》中連老鼠餓得都要出走,而詩人仍然抱有“明月清風伴酒尊”的閑情。朱彝爵筆下的家居環境也顯示出清幽而悠閑的情調?;木樱汉伪亻T常閉,家貧客自疏。最憐同野鹿,且喜伴游魚。小雨微風后,攤書啜茗初。多情愧明月,夜夜到荒居。幽居:清風吹高枝,夕陽照茅舍。幸無車馬喧,時有幽禽下。既然是“荒居”“幽居”,自然幽僻冷清,門可羅雀,但朱彝爵能與野鹿、游魚、明月、幽禽相親相伴,不僅不感到寂寞無聊,還很享受這種自在和悠閑?!队木印芬辉娨庠诒憩F恬淡悠然、忘塵去世、寂靜無為的心境,詩中不帶主觀性的解說,頗有道家無言獨化的生命情調。再如《鶴洲雜詠》其六云:“樹老皮生蘚,園荒竹有花。結茅聊作屋,攜子復為家。先業悲中落,曦光惜半斜。汲泉盛瓦罐,料理試新茶。”樹老園荒,結茅為屋,不可謂不苦,而詩人少有窮愁之態,并且澹泊安逸,善于自我排遣,表現出一種孤而不寂的境界。再如《春日醉后筆》:“食單雖薄未為貧,更喜今朝作酒民。不雨不晴春欲暖,宜紅宜綠歲方新。可能到處都言命,未必逢人竟免嗔。剩有爐香留小室,叢殘書卷鎮相親。”顯然,這份貧苦已被詩意化,讓人覺得貧而不苦,饑而不慌,讀者體味到的只是詩人那顆安于清貧的寧靜趣味。
朱彝爵詩意化的生活不僅表現在山水田園詩中,而且表現于紀游詩里,如《金華旅次》云:“一溪春水愛城南,小酌時時得半酣。領取山家風味雋,盈框青筍間黃柑。”詩人以閑適的心情欣賞旅途風景,品嘗山家風味,足以說明他無論面對家居貧困、仕宦微祿,還是在異鄉客途,總能以安然之心體味生活。這在盛清寒士詩人中是不多見的。在旅行途中的所見所聞以及所觸發的感情是紀游詩的一個重要著墨點。朱彝爵的大多數紀游詩都能以歡快的筆調模山范水,如《七里灘》云:猿嘯松吟兩岸山,澄江如練響潺潺。船頭望處疑無路,篷腳松時又一灣。
前兩句描寫七里灣純凈的景色,特別注意著墨于自然音籟。后兩句脫化自陸游《游山西村》中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既有強烈的視覺性效果,又帶有理趣。厲鶚《鶴洲殘稿序》稱朱彝爵“矢詩不多,直寫胸臆,有歸季思脫灑之意。”①朱彝爵詩之高超清逸還表現為一種暇豫之態,如《秋雨限韻》云:“屋底吟蕉葉,林鴉接翅還。池魚驚發發,石澗響潺潺。已白檐前瀑,旋青郭外山。殊憐歌舞地,緣斷未能攀。”此詩描寫秋雨中景物的清新之美。詩人原本要赴約,卻為雨所阻,換作常人,心情應是焦慮或郁悶的,而此詩中所表現出的韻味是悠閑散淡的。朱彝爵以隨遇而安的態度面對所處之境、所見之物、所遇之人,心情自然也就容易開朗起來。
描寫真摯是朱彝爵詩的一大特點。桑調元《鶴洲殘稿序》說:“詩無真可寫,敝敝焉以雕繪為事,雖卷軸塞穹壤,其中固無詩也。匪微無詩,抑無人。”②此言是為凸顯朱彝爵詩之可見真情而發??滴跛氖?1704),朱彝爵司訓杭州,作《有述家鄉近況詩以計之》云:門前河水添三尺,小艇移來與岸齊??墒蔷G楊深樹里,石橋東畔板橋西。梅子微黃榴似火,稻畦爭插綠秧齊。耳邊第一關心語,米價新來逐漸低。這兩首絕句在命意方面是相反相成的一個整體。第一首在描繪家鄉春意盎然的景色時,是讓景物以原原本本的方式自然呈現,顯得格高而氣清,詩中雖有知性的介入,但沒有讓主觀情緒去擾亂景物的自然寧靜。第二首卻不像第一首那樣遣詞平淡,立意悠然。前兩句用鮮明的顏色、熱鬧的筆調描繪家鄉田園,頗見繪畫效果。后兩句為第二層,寫游子最關心家鄉米價,話說得很平凡,很寫實,很有人間煙火氣,反映了詩人的心理真實。
古代詩人很喜歡詠物,大自然中的事物,大到山川河流,小至蟲魚花鳥,都可以成為詩人描摹和寄托感情的對象。但由于每個詩人的經歷、愛好以及觀察事物的角度不同,同一事物所觸發的感受也往往不同,從而表達的感情就有所不同。朱彝爵的《蟲聲限韻》寫微蟲入感,獨有一種蕭疏清冷的情味:草露秋根滴,喧吟遍野塘。故來驚好夢,偏自感清商。思入深閨苦,髭添旅館蒼。那堪鳴雨夜,側耳待晨光。蟲鳴唧唧,驚醒了夢中人,進而觸動了他的思鄉傷逝之情。夜雨瀟瀟,游子難以入眠,只好孤獨地等待黎明的到來。此詩內容淺近,但思路和層次非常清晰,說明詩人詠物的技巧已相當成熟。
朱彝爵的詩歌創作由向外部世界的觀照漸漸轉為對自己內心的審視,標志著秀水朱氏家族文學的一種轉向。盛極難繼而轉尋他徑,正是一個家族具有創造力的體現。當然,過于注重個人命運和內心體驗,難免忘情世事,減少對社會現實、時代風云的關注。這既是朱彝爵詩詞的一大缺憾,亦是其詩詞個性所在,似乎不該因之苛責前人。
本文作者:王利民 楊燕 單位:贛南師范學院 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