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尋找寫作靈感?中文期刊網用心挑選的張煒文學的生態觀,希望能為您的閱讀和創作帶來靈感,歡迎大家閱讀并分享。
生態批評是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一種在對環境負責的精神中探討文學與自然環境之關系的批評”(1)。生態的原意為生命體的生存狀態。從人文視野出發,其內涵為:“人適應環境的方式,人與環境相互作用協調發展的關系,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共處的生存狀態,包括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等層面。”(2)作為一種文學和文化批評,生態批評的主要任務就是探討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揭示自然生態危機產生的原因及其背后隱藏的精神生態危機。 張煒作為當代文學史上創造力旺盛且成績卓著的重要作家,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古船》至今,共創作了《我的田園》(1990—1991)、《九月寓言》(1992)、《柏慧》(1994)、《家族》(1994—1995)、《外省書》(2000年)、《能不憶蜀葵》(2001年)、《丑行或浪漫》(2003)、《你在高原》(2010)等系列重要長篇小說。上述作品執著于對人生存狀態的思考,賦予其作品崇尚自然、企慕和諧的生態整體觀,表現了對生態危機的反省與批判,展示了對精神生態家園的皈依與守望,體現了作家對人類文明進程中人與自然、物質與精神、社會發展與環境關系的審美反思,顯現出“融入野地”的生態理想。張煒“融入野地”的生存理想不僅僅指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精神道德化的問題,更指向人類如何通過維護個體與自然的平衡來維系內心世界平衡的問題,最終形成一個內(人與自我)外(人與自然、人與人)同構的平衡生態世界,以達至“自然”而“自由”的詩意生存之境。 一、生態整體觀的書寫 張煒對自然深深地迷戀,神奇美麗的自然不僅是他歌頌和傾慕的對象,更成為他思想的源泉、藝術的靈感,甚至是精神的依托、生命的依靠。“我深深地迷戀著這片原野,迷戀著原野上的一切。我覺得自己真的離不開它,即使偶有脫離,也是深深地思念和盼望。我發現大自然教導了我熱愛藝術,而藝術與大自然又如此密不可分。”(3)作家不僅在“出奇的美麗,也出奇的富庶”的蘆青河邊度過難忘的童年,更在野地的小屋中避開喧嘩和浮躁寫下了眾多關于人與自然的詩篇。長期在自然之中浸染,使張煒葆有一顆自然之心。直到現在,他大部分時間仍然居住在膠東半島的萬松浦書院,那里不僅有美麗神奇的大海,還有萬畝松林,及松林中的眾多動物,無論白天黑夜都能聽到大海的濤聲,有時還會聽到林濤的呼鳴正是大自然的美麗與神圣鑄就了作家張煒。在《大自然使我們真正地激動》中,作者寫道:“一個詩人如果不能與那(自然)一切相通相連,那么他就是可有可無的。他可以嗅到風、云、河流、樹木、太陽等等一切的氣味,感到它們的脈動。他的喃喃敘說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4)“我每一次走進原野都覺得自己接近了藝術。相反,有時動手寫作和閱讀的時候,反而覺得離開了藝術。”(5)自然、野地是張煒一生追尋的詩意的棲居地。而與自然相對照,“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飾過的野地,我最終將告別它市聲如潮,淹沒了一切,我想浮出來看一眼原野、山巒,看一眼叢林、青紗帳。我尋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沒完沒了的默想。”(6)這種源于作家內心深處對人與自然密不可分關系的摹寫,為生態整體觀的建構準備了條件。 生態整體觀認為人類與自然世界是一個整體,人不是世界的中心和萬物存在的目的,而僅僅是世界的一個特殊成員。因此,所謂“生態危機”,不僅指人類對自然環境的威脅,更是在人類中心主義的指引下,人類對生態整體關系的破壞。張煒深知生態危機的根源是現代人為滿足自己的利益和欲望,恣意地破壞生態共同體的整體性聯系所導致的。對此,他說:“只有土地才會從根本上決定了我們的性質,并且會一直左右我們。我們應該懂得從土地上尋找安慰、尋找智慧和靈感。我這不是一種虛指,而是說要到真實的泥土上去,到大自然中去。當你煩躁不寧時,你會想起田野和叢林。無數的草和花、樹木,不知名的小生物,都會與你無言地交流,給你寬慰。”(7)這種全新的生命整體倫理要求現代人放棄與大自然隔絕甚至為敵的欲望,從自然中去尋找新的生命智慧,融入那種生生不息的大化生命之流,體味人與自然契合的激動。自然是張煒小說中一個永恒的主題。作家不僅充滿激情地直接對大自然進行描繪與贊頌,更在描寫自然美好風物的同時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無論如何,你應該是大自然的歌者,它孕育了你,使你會歌唱會描敘,你等于是它的一個器官,是感受到大自然的無窮魅力和神秘的一支竹笛、一把有生命的琴。”(8)人只有身處自然之中,用心體會“你才覺得自己不是多余的,你與周圍的世界連成了一體、一塊,是渺小的一部分,是一棵大樹上的小小枝杈,是一條大河上的一涓細流。你與大自然的深長呼吸在慢慢接通,你覺得母親在微笑,無數的兄弟姊妹都在身旁。連小鳥的啼叫、小草的細語,也都變得這么可親可愛。你這時候才是真正無私無畏,才是真正寬容的一個人!”(9)張煒把人當作自然的“一個器官”,認為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與自然的其他組成部分處于同等地位,共同組成生態整體的觀點與美國學者利奧波德(AldoLeopold,1887—1948)《沙鄉年鑒》中提出的“大地倫理學”思想有共通之處。大地倫理學認為:人只是土地共同體中“平等的一員和公民”,明確提出了以生態整體主義為基本價值判斷的標準:“當一個事物有助于保護生物共同體的和諧、穩定和美麗的時候,它就是正確的,當它走向反面時,就是錯誤的。”(10)與此相一致,在《融入野地》中,張煒告誡人類:“我所提醒人們注意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東西,因為它們之中蘊含的因素使人驚訝,最終將被牢記。我關注的不僅僅是人,而是與人不可分剝的所有事物。”“我的聲音混同于草響蟲鳴,與原野的喧聲整齊劃一。這兒不需要一位獨立于世的歌手;事實上也做不到。我竭盡全力只能仿個真,以獲取在它們身側同唱的資格。”(11)人類必須放棄人類中心主義,懷著“敬畏生命”的心態,以自然為依托,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才能平安、快樂地生存下去。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遠離自然的人,不僅不會有任何真實情感,更會因失去與自然的整體聯系而走向毀滅,自然生態的整體性、聯系性及人與自然的密切聯系也由此得以生動體現。#p#分頁標題#e# 二、生態危機的反省與批判 人類文明的發展史,在某種程度上說就是一部人與自然關系由融合到疏離的演變史?,F代化進程對自然資源的無窮掠取,不僅使人類日益遠離詩意棲居的自然家園,更由于金錢與權勢、物質與欲望的膨脹導致日益嚴重的道德危機,使人類失去了撫慰心靈的精神家園??杀氖牵祟惒粌H不為自己對自然的肆意蹂躪而反省,相反還為自己的愚妄的舉動而沾沾自喜。在張煒筆下,詩意自然被現代工業文明破壞的慘景隨處可見?!栋鼗邸分?,白楊林松林和青岡木已被一處處起伏的沙丘鏈所埋葬。美麗海灘涌入許多外地人,修建了一條條烏黑的柏油路,一輛輛卡車給大海灘上留下了一片片坑穴。野心勃勃的外地人要把這里全部的寶藏挖掘一空:水源、礦藏、果子、沃土?,F代人對自然資源的無限制掠奪,不僅使海水一片油污,看不清顏色,更導致地表下陷《刺猬歌》中的唐老駝近乎瘋狂地砍伐森林。“一口氣砍了九年大樹鎮上人與林中野物唇齒相依,你來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從此一去不再復返。”(12)對此,作者曾說:“我親眼見到有些人狠狠地刨倒了一棵開滿鮮花的槐樹,雙腳把花朵踩到土里時的那種微笑,那是掩飾不住的快感。連續五天的圍墾,樹林沒有了,留下來的是一片焦土”(13)毀滅性的開發使最初無邊的密林變成了不毛之地。不僅是自然環境,各種野生動物也面臨著滅頂之災?,F代科學技術導致人類自我意識急劇膨脹,人類以自然的主人和征服者自居,傲慢地認為,其他物種的存在意義只是滿足人類的需要,除此之外,不再有任何獨立的價值與屬性。人性的貪欲導致人性的變異,而人性的喪失,往往是從殘害動物開始的。在《能不憶蜀葵》中,張煒借主人公淳于陽立之口發出感慨:“現在的人多愚蠢啊,多么不善良,如果找找原因,其中一條就是不能經常與可愛的動物們交換一下眼神!”(14)人類創造了引以為傲的工業文明,創造了繁華的都市,但卻日益給自己套上了枷鎖。田園牧歌在汽車的轟鳴中消失,都市人在擁擠的格子間呼吸著污染的空氣,忍受著物質上和精神上的雙重迫害,不僅生命力漸趨枯萎,更缺乏生活的詩意。“又破又響的汽車轟隆隆地跑在街上,讓人白天晚上不得安寧,冒出的油煙半天也散不開。各種宣傳車來來往往,無數大喇叭吵翻了天,野蠻無理地強行掠奪你的寧靜。”(15)正如作者所說,大地變得如此擁擠、嘈雜、混濁,人的心情變得煩躁、惡劣,這一切就像一張討厭的網,罩住了美好的天地。恩格斯曾告誡人類:“我們統治自然界,決不像征服者統治異民族那樣,決不是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相反地,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16)人類永遠不能夠征服大自然,人類永遠不應當與自然為敵,從長遠看,人對自然的征服、控制和改造絕對不可能獲得勝利。但更多的時候,人們忘記了恩格斯的告誡,陶醉于對自然的短暫勝利,妄圖以征服自然來張揚自己的力量,不僅導致自然生態危機,更造成人類精神生態的變異。 現代文明在給自然生態帶來深重的災難的同時,更使素樸、純凈的鄉村在異化中走向毀滅?!毒旁略⒀浴芬陨裨挼姆绞叫媪爽F代文明侵襲下一個詩意棲居村落的覆滅。礦區大量地開采,導致小村的根基被掏空,小村人最后只能被迫遷移,只留下一片荒草和一些斷墻瓦礫。“那個纏綿的村莊啊,如今何在?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沉寂和悲涼。”(17)現代文明正在侵襲著最后一塊“野地”,工區里的許多事物都讓小村人羨慕:黑面肉餅,澡堂,膠筒皮靴。礦區給小村帶來了文明,但也帶來了難以預料的災難。城市文明是誘惑人的,它使小村的女人頻繁地到礦區澡堂洗澡,它能使女人們變得更白更美,但誘人外表下潛隱著的巨大的人性變異,不僅使洗澡后的小豆被礦工小驢強奸了,更使村民龍眼、憨人等在物質利益的驅使下,自愿做了礦工他們雖然吃到了黑面肉餅,但龍眼卻為此死于礦山事故。連村里最俊俏的女人趕鸚,竟然也受到了四十多歲禿頂工程師的誘惑,二蘭子更是被語言學家欺騙,忍受著墮胎的痛苦令作者痛惜的不僅僅是毀滅鄉村的自然生態危機,更是自然生態危機導致的鄉村人自然本性的失落、人精神的異化。 張煒對現代文明的批判是犀利而深刻的。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人類在19世紀和20世紀所做過的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追求物質的欲望不可遏制,一再地毀壞大地。更不可饒恕的是毀壞世道人心。單純地發展經濟、一味地追求經濟增長的思想,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思想。這是人類最沒有出息的表現。”(18)推動現代文明的根本力量無疑是現代科技,對此張煒批判道:“現代科技的發展有一個積累和突破的過程:這個過程終于有一天突破了一個度,傷及人性的樸素和自然的屬性,而且難以換回。這將是當代人類諸多難題和困境、導致未來災難的總根源。”(19)的確,現代文明如張煒所說把人的欲望充分調動起來,使人與大自然處于敵對狀態。因此,逃離城市返回鄉野不僅成為作家張煒的文化批判立場,更是精神歸宿的選擇?!栋鼗邸分?,主人公逃離了都市,返回鄉野繁茂的葡萄園;《外省書》中的史珂從首都逃到濟南,再逃到膠東半島;《懷念與追記》中,主人公老寧一直不停地逃離都市;而《遠河遠山》中那個熱愛寫作的主人公更是對城市避之唯恐不及。與之相對立,那些信奉并享受著現代文明的人物,在張煒小說中多為道德淪落、心靈扭曲、膚淺庸俗的人,《九月寓言》中的禿腦工程師,《柏慧》中雜志社中的大部分人,《外省書》中的史銘和史東賓父子等均為代表。現代科技帶給人們的既是一種進步,在某些方面又是一種退化。在張煒小說中它更是作為異己的、毀滅的力量而呈現,從而給人類生存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觀點把人類與生態環境分成主觀和客觀兩個相對獨立的部分,但是張煒作品中所展現的現實卻十分明顯地否定了人與生態環境的獨立性。作品清楚地表明:外部生態環境的破壞可以導致人類“內部自然”——“精神生態”的失衡。作家因此將批判的矛頭指向竭澤而漁式的現代化和工業文明,作品對生態現實的批判和哲學反思達到了相當的深度。#p#分頁標題#e# 三、精神生態家園的皈依與守望 張煒筆下鄉野自然美麗得像是童話中的王國:大海灘滿是野草、野棗、花兒;莊稼地里螞蚱在草窠間蹦跳,起飛,草又嫩又綠;河里面有魚有鱉有螃蟹,還有一片片的葦子張煒描繪自然并不僅僅是單純的自然美,更是為表現人在自然中和諧快樂自在地生活。在他看來:“人直接就是自然的稚童,無論他愿意不愿意,也只是一個稚童而已。對自己和自然的關系稍有覺悟者,就會對大自然產生一些莫名的敬畏。人的社會活動,都是處于自然的背景之下、前提之下的。這是我們不能忘記的?,F代人對自然雖然不能完全是依從和服從的關系,但也差不太多。人力不可能勝天,人只能在大自然的允諾下獲得一定程度自由。”(20)張煒作品中生態意識的核心就是構筑一種倡導萬物之間和諧與互愛的生態倫理,其關鍵無疑是重新理解人在大自然中的位置,反叛在控制與征服自然過程中,人類中心主義地位的無限制擴張,進而表現人作為大自然生命共同體中的一員,如何在與自然的詩意棲居中走向綠色生態家園的。 短篇小說《三想》是現代化背景下倡導生態意識,表達生態理想的重要作品。在生態意識指引下,小說中的動植物與人一樣,都是有靈性、會思考的物種,它們原本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因同處生態危機的現實,進而回顧經歷,反思根源?!度搿凡⒅昧艘粋€在大自然中流連忘返的“奇怪的城里人”(人)、一只遭受人類傷害的母狼(動物)、一棵閱盡大山榮辱興衰的百年老樹(植物)的所想所思,三種生命形式并舉,共同反省人類對自然的歷史與現實。“令我無比震驚的事實”是大自然的瑰麗生機竟存在于這樣一個軍事封鎖區。這里花草繁盛,森林茂密,野物會聚“這個世界恰恰是因為拒絕了人、依靠著大自然的湯水慢慢調養,才滋潤成今天這個樣子。”飽經憂患的母狼呣呣望著傾盆大雨,對人類的至高無上發出質疑“:人如果真是至高無上的,就除非沒有太陽和土地。”而崖下那株歷盡滄桑的老白果樹,則為人類對自然的肆意妄為感慨不已。通過母狼呣呣的自述,作家闡明了現代人自絕根脈的瘋狂與愚蠢;而崖下的老白果樹更是看清了人類幾百年來與綠色為敵的狂妄與目光短淺老白果樹喜歡與任何形式的生命親近、母狼呣呣雖然備受人類迫害,連最親愛的兒子也被人類打死,卻仍不忘呼喊:“讓我們這些做母親的達成新的諒解吧,我們有權利讓后一代和氣地相處。”(21)面對生機勃勃的大自然,傾聽動植物對人類粗暴對待自然的控訴,城里人對現代人與自然失衡的現狀進行了反思:“人只有走到大自然中才會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孤單。要解除這些心理障礙,也只有和周圍的一切平等相處”(22),體現了作家對生命平等,和諧共存生態理想的執著守望。 張煒對大自然的摯愛,不僅表現為對自然的貼近,更把自然作為他精神理想的主要寄托對象,通過自然萬物的呈現,展示其對生態理想的憧憬與想象。張煒曾說:“我反對很狹窄地理解‘大自然’這個概念。當你的感覺與之接通的時刻這一切才和藝術的發條連在一起,并且從那時開始擰緊,我有動力做出關于日月星辰的運動即時間的表述。”(23)大自然既是張煒生命的體現,更是其藝術生命的寄托。他的藝術在廣闊的大自然中自由馳騁,構筑了一個恬靜和諧的自然生命與自我生命同一的精神生態家園,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表達了對“詩意棲居”理想的渴望與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