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傳統文學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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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傳統文學意蘊

本文作者:孔令環 單位: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一、意象的分類及意蘊

意象作為“意”與“象”的結合體,已不僅僅等同于原初的物象,而是作者獨特的個性內涵和感情色彩的承載體,在文本中有不可替代的功能,正如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一書中所闡釋的,意象是一種獨特的審美復合體,既是有意義的表象,又是有表象的意義;在聚合的過程中融合有主體的神思、才學、意趣,使原來的表象和意義發生實質性的變異和升華,成為一個可供人反復尋味的生命體;它的生成、操作和精致的組構,對作品的品位、藝術完整性及意境產生相當內在的影響。②許地山筆下的意象也是如此,其取材十分廣泛,在傾注了作者的主觀情思之后,成為有著獨特感情和個性的活潑潑的生命。這些意象,根據其物質來源和外觀形式的不同,可分為自然意象、社會生活意象、宗教意象等;根據物象作用于主體感官的不同,又可分為視覺意象、聽覺意象、嗅覺意象等。這些分類只是相對而言的,存在交叉現象。如命命鳥、優缽曇花等,既同屬佛教意象,又分屬動物意象、植物意象。本文為行文方便,依照該意象的顯著特征予以歸類,如上面提到的兩個意象,與佛教關系密切,就劃歸佛教意象之列。

許地山筆下的自然意象,有各式的花草,如龍舌蘭(《生》)、荼蘼(《荼蘼》)、蟲傷的花(《綴網勞蛛》)、梨花(《梨花》)、晚香玉(《春桃》)、桃金娘(《桃金娘》等;有各種動物,如蜘蛛(《綴網勞蛛》)、蟬(《蟬》)、蛇(《蛇》)、螢火蟲(《螢燈》)等;有不同形態的流水,如《命命鳥》中的綠綺湖、小溪、《海世間》、《?!分械暮?、還有雨水和淚水;有自然現象,如《黃昏后》、《別話》等篇章中出現的黃昏意象、光意象等等。與作者的生活經歷有關,這些自然意象多是東南亞和中國南方特有的景物,有明顯的地域特征,特別是早期作品中,別具東南亞風情的綠綺湖、優缽曇花、孔雀、高可觸天的桄榔樹、檳榔等等,既為書中人物提供了活動的空間,又把讀者帶進充滿靈異之氣的王國,是構成許地山作品“異域情調”和“地方色彩”的重要因素。許地山對自然意象基本持喜愛贊美的態度。他的筆下的動物大多是善良可愛的:螢火蟲(《螢燈》)、母牛(《醍醐天女》)、信鴿(《銀翎底使命》)樂于助人,鸚鵡、孔雀、小鹿、大象等禽獸都與人和睦相處(《醍醐天女》),連蛇也膽小而想要和平(《蛇》),而且很多美麗而有靈氣,白鷺、黃鸝、粉蝶(《女兒心》)云雀、金鶯(《春底林野》)等本身就是賞心悅目的風景的組成部分?;ú輼淠緞t更不必說了,矮的花草、高的樹木交織出一片以綠為底色的五彩繽紛而又生機盎然的世界。無意識的山山水水、日月星辰、晨昏雨霧也因作者主觀情思的投射而有情有性:日光會孤獨傷心(《光》),星會指引人道路(《商人婦》),山會為作者“下雨漣漣”(《心有事》)。在作者的眼里,萬物有靈且和諧相處。

他筆下的社會生活意象,根據其承載意蘊及作者的感情傾向的不同,大致可分為兩類。有的傳達著他對生命的某種理解或感悟,如《補破衣底老婦人》中的“破衣”與“老婦人”組合成“補綴"意象,體現著許地山對生命的根本理解。因為生命是有缺陷的,最后勝利是不可能的,所以人們能做的只能是“東搜西羅,無非是寫綢頭、布尾,只配用來補補破衲襖罷了。”然而在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中,作者更看重補綴者的主動承擔。《面具》中通過對面具的贊美來肯定真誠的可貴,呼喚赤裸如嬰兒的真心。《枯楊生花》中思敬所居的在充滿蟲聲鹿跡的竹林環抱中的“滄海小浪底館”與《女兒心》中老頭子的遠離塵囂、和平寧靜的“茅屋”作為“家園”意象都是作者探索人生歸宿時為人類尋求的精神家園。有的則是庸俗物質文明的象征,如《在費總理底客廳里》中費總理的客廳陳設:梁上懸著的匾額、褒獎狀、天官賜福圖、西洋大鏡、和書架上的《孝經》、募捐冊等等,這些意象與費總理其人有“異質同構”的關系,是貌似慈善的“國家棟梁”費總理的人格的物化形態,這陳設顯然是想人為地制造出主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博古通今、樂善好施的假象,用來掩飾他這個特殊時代環境孕育的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的偽君子真相。陳設,擺設也,面具也,對丑惡本質的遮蔽使其又蒙上虛偽的畫皮,然而欲蓋彌彰,成為假惡丑一體的象征。

《無憂花》也是如此,加多憐客廳的陳設融古今中外藝術品為一爐:中國的魏、齊造像、香光、鐵笛玉笙和意、法的裸體雕刻、表現派后期印象派的油彩等交相成趣,越想顯示雅致越顯得俗不可耐,而她的犧牲了無數螢火蟲生命做成的“舞衣”則充分暴露了她的毫無憐憫心的自私冷酷,作者在這里用了一個絕好的比喻:“寒冰獄里的鬼皮”,這“寒冰獄里的鬼皮”用于形容此類中的其它意象也極為合適。此外還有《三博士》中的“化裝舞會”和“名片”和以上的陳設、衣飾也可歸為此類。許地山對西洋似乎沒太多好感,《法眼》中典獄長辦公室墻上掛的“西洋正義的女神”是“蒙著眼睛一手持劍一手持秤”,“劍”是權威,“秤”是公正,“蒙著眼睛”暗示著當時法律的盲目與不公。這類社會意象的設置表達了許地山在東西方文化交流碰撞的時代背景中所持的文化立場,即對象征著中國腐朽沒落文化和西方庸俗物質文明的一切偽飾物的貶斥態度和對食古不化和盲目崇洋之流的諷刺。許地山受宗教文化影響頗深,他作品中有大量宗教意象,這些意象按其與宗教關系的遠近可分為以下幾類:一類是直接取材于宗教經典、故事或者與宗教活動有密切關聯的事物,并且借以營造濃厚的宗教氛圍,表現該宗教的某種思想觀念。這類意象與宗教的關系比較單純,其內涵也相對恒定,比較容易理解。如佛教意象有佛經中常出現的動植物,命命鳥、香象、迦陵頻迦、優缽曇花等,有與佛教有密切關系的物事,如佛塔、芒鞋、無邊寶華蓋、如意凈明珠、降魔金剛杵、多寶盂蘭盆、由他那如意手等?;浇桃庀笥袉⒚餍?《商人婦》)、小羊羔(《解放者》)、玉官隨身攜帶的白話《圣經》和《天路歷程》二書及“天路歷程圖”、金邊黑羊皮新舊約全書、門楣為“崇拜真神”的“愛人如己、在地若天”的對聯、彈奏贊美詩用的小風琴(《玉官》)等。除營造特殊的宗教氛圍外,這些意象傳達著作者對宗教和生命的種種感悟。如《香》中的“香”。香的若有若無的氣體形態使它在佛教中成為領人開悟佛法真諦之物,在這里有兩重涵義:一為“本然的香”,即是沒有沾染塵埃的自在體,佛教中經常用這些喻人人都有的先天具足的佛性。二為人“聞覺中”的“香”,這香“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佛教認為,諸念都是執著,愛也是執著,是犯了“貪”念,所以文中說:“惟有愛聞香的愛不是佛法。”正如人的自性在世間為諸念所染,就像蒙了塵埃一樣晦暗未明,香在愛中也是如此,因為這愛是對先天具足的完美的侵犯。許地山在這里借“香”這一佛教意象參禪論道,勸人不要貪戀、執著,這樣才能護持好自己原本具足的佛性。禪味十足,迂則迂也,卻不失為智言慧語。#p#分頁標題#e#

一類是取材于日常生活,但在特定的上下文語境中有濃厚的宗教意味。如《命命鳥》中的“日光”就與佛教有極深淵源。佛經中常用日光喻佛法,取其日出暗消,普照四方之意,喻佛法無邊,可以普度眾生。日光與敏明手中的《八大人覺經》擱在一起,顯得極有佛教意味。日光打在敏明身上呈“黃金顏色”,這“金色光”更是佛教極尊貴之物,《佛說觀無量壽佛經》第八觀云:“佛菩薩像,皆放光明。其光金色。”佛光所照之物,受佛光明,也呈金色,《七佛神咒經一》云:“其中所有一切萬物,皆如金色。”這金色光于施者是濟度,于受者是受佛接引,這些意象組合在一起,暗示著敏明與佛的厚緣及將來的命運,結合下文,這開篇即出現的“日光”意象就成為主題呈現不可或缺的一環,所以不單單是自然意象,同時也是佛教意象?!对浮分械?ldquo;鹽”則似乎與基督教和佛教都有些淵源,佛教中以鹽為美,《百喻經》“愚人食鹽喻”云:“即得鹽美,便自念言,所以美者,緣有鹽故。”基督教中的鹽是愛的隱喻,《圣經•馬可福音》中說:“鹽本是好的,若失了味,可用什么叫它再咸呢?你們里頭應當有鹽,彼此和睦。”從具體語境來看,無論從寓意還是表達方式,應該說與基督教關系更為密切(有論者據“愚人食鹽喻”判定本文中的“鹽”帶有濃厚的佛教色彩,之所以如此,也許是本文中“妻子”的話全用佛教物事作譬,想當然地以此類推的結果,也與許地山復雜的宗教文化背景有關)。用“鹽”為喻也顯示出許地山對佛教和基督教在感情取向上的偏移,這時的許地山已對佛高高在上的賜予姿態有所不滿,希望付出卻不以救世主的面貌出現,這也許就是他后期作品中佛教意象漸少的原因。

有的宗教意象不只與一種宗教有聯系,如《鬼贊》中的髑髏,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多種宗教雜糅的跡象。其中以道家思想最為明顯,在“棄絕一切感官的有福了”的歌聲中,在對不受任何束縛的哭、怒、哀、笑、贊美的贊美聲中,我們可以觸摸到莊子“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追求精神自由的靈魂,體悟到“勞我以生、息我以死”的生死哲學。然而其中的深入骨髓的寂滅意味和佛教一脈相通,所包孕的無差別的平等意識也可看作是“人生皆苦”命題推理的必然結果和佛教悲天憫人情懷的出發點。從整體氛圍看,這簡直是基督教儀式的翻版,無論隊列、輪唱還是歌詞中“……有福了”的句式(翻翻圣經,這種句式比比皆是)??梢哉f“髑髏”意象承載著相當錯綜復雜的宗教內涵和獨特的生死意識,造成了詭異神秘的藝術效果。同一意象包孕雜糅兩種以上的宗教意味,又圓通無礙,這是歷來學術界在研究許地山與宗教文化關系時爭執不休的因素之一。有的意象雖與宗教有極深淵源,卻被拿來用以表現反宗教觀念的主題,形成反諷效果。如《七寶池上的鄉思》中迦陵頻迦、七寶池、寶蓮、妙音、天笙等組成的極樂世界并不能止住少婦對丈夫的相思,而迦陵頻迦放少婦回去竟得到彌陀的高度贊許,在眾多佛教意象營造出的濃厚的宗教氛圍中高歌愛情,卻又沒有絲毫對佛教的不敬與侮慢,這種處理方式表現出許地山與大多同時代人在如何對待宗教文化的問題上的不同立場。這也是許地山與主流文化即使有很多契合之處卻終難融入其中,只能居于主流文化的邊緣的主要原因之一。

還有的意象在原有的宗教意味中摻入了個性化的內涵,在某種意義上看是對該宗教思想的突破與顛覆。如許地山后期作品《女兒心》中的主題意象———“斷指”,有些佛教文化常識的人都知道“燃燈奉佛”的典故,而在本文中,這“斷指”卻是作為滿族人兼朝廷官員的麟趾父親為給清廷守節殺全家人及牲畜時所傷得來的,同時這斷指之痛又是麟趾父親接受一個老和尚的勸阻沒有自殺的原因,接下來這“斷指”又是麟趾尋找父親的契機和認親的信物。這里的“斷指”意象首先揭示了一種復雜的血緣關系,父親作為賦予又剝奪女兒生存權利的創造者與毀滅者,是生與死的操縱者,“斷指”既是父親的代碼,又是殘暴的罪證,與佛教中的“燃指事佛”之濟度慈心正是相反的兩極。這“斷指”又決定了麟趾的命運,操縱著影響著麟趾的一生。同時這“斷指”又和佛教有密切關聯,先有老和尚為麟趾父親包扎“斷指”消弭了他的殺戮之心,結尾處又有“斷指”老和尚對麟趾等人舍身相救,正應合了佛教中“燃指”之意,相應的是其來歷也有另一種說法,即“燃指奉佛”所至。許地山采用了故意使真相模棱兩可的敘述策略,安排下老和尚在救麟趾等人時死亡的情節,使真相永遠懸隔起來,使人無從得知麟趾父親與老和尚是否為一人。這“斷指”意象既有沖洗不凈的血腥味,又有佛陀下地獄救人的意味。將沉淪與救贖合為一體,“斷指”意象的多重寓意是許地山后期思想發展變化在作品中的體現,顯示了他對生命和佛教文化的更深層次的領悟。

總的來看,從縱向看,許地山作品中宗教意象前期居多,后期漸少。從隱顯看,前期顯,后期隱,表現為不直接取材于宗教,而是取材于身邊事物,但含有宗教意味。從數量看,佛教意象最多,后期基督教意象漸增,道教意象一直以隱形形態出現。這些宗教意象是許地山的“特別身份證”,是構成其作品“宗教色彩”的重要因素。這里需要特別診視的是那些不那么純粹的宗教意象,因為這些意象有著更為豐富的現代性、個人性的內涵,是專屬于許地山的。

二、意象對傳統文學意象的因襲與突破

許地山在意象的選擇營造上對中國古典文學意象多有借鑒。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首先,他筆下的許多意象因襲了該意象在古典文學中的固定意蘊。其次,借鑒了古典意象的固定的組合方式。再次,借鑒了古典意象群營造的意境。古典詩詞中對特定情緒的表達有一些固定的程式,某些情緒總是用特定的意象或意象群來表現,日積月累,成為慣例。許地山有著深厚的古典文學素養并對中國傳統文化有一種難解難分的情結,他的一枝生花妙筆為那些帶著古色古香的傳統意象注入了鮮活的生命。

《梨花》中的“梨花”是一個頗具古典美學意蘊的意象。在古典文學中,“花”是有著多重闡釋可能性的文學意象。由于花開花落與人的生命周期有相似性,在許多地方被用來承載古人的生命意識。范縝《神滅論》中云:“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關籬墻,落糞溷之中。”范縝把人生比作落花,其際遇不同不是本來不同,而是因緣會合不同。許地山筆下的“梨花”也有此意:“落下來的花瓣,有些被她們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帶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魚兒銜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殘瓣和軟泥一同銜在口中,到梁間去,構成它們的香巢。”在未落之前,梨花是了無差別的,就像生命本體一樣,由于各自因緣不同才有了之后不同的結果,正如每個生命個體由于環境境遇等種種原因有不同的命運一樣。此外,許地山還看到了對同一事物從不同角度看會引發不同的情緒,妹妹說:“好玩啊,花瓣一離開樹枝,就活動起來了!”姊姊卻說:“花兒的淚都滴在我身上哪。”這或喜或嗔的情感,是人主觀情思賦予該事物的,而不是該事物原本有的,就像無論姊妹倆如何評論,梨花只淡然的飄落,無喜無嗔。晶瑩的梨花,清潤的細雨,飄落的殘瓣、翩飛的燕子、游動的魚和少女等意象共同組合成一幅清新淡雅的畫面,其意境有些像秦觀《鷓鴣天》中的“雨打梨花深閉門”,更像晏幾道《臨江仙》“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交織著朦朧的、淡淡的喜與淡淡的愁,說不清道不明,如詩如夢。#p#分頁標題#e#

黃昏意象在古典文學中最常見的象征意蘊是日暮相思、惋惜青春易逝和生命意識,因為“夕陽晚景,作為一種自然界往復不止周期出現的客觀存在,觀照夕陽的主體意識到并不斷重溫的是白晝結束、人生有限、乃至人終歸落日西墜般死亡的必然。”③由這種對生命易逝引起對自身、對美好事物及感情的更加憐惜是理所當然的。黃昏暮靄發生的是一種散射光,柔和而朦朧,契合古人文化心理中對陰柔之美的偏愛。所以古詩詞中有“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消魂怎能不消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許地山筆下的黃昏意象也是如此,與死亡、遲暮、相思、傷悼相聯系。如《別話》:“黃昏底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屋里底靜默,早已布滿了死底氣色;看護婦不進來,她底腳步聲只在門外輕輕地蹀過去,好象告訴屋里底人說:‘生命底步履不望這里來,離這里漸次遠了。”黃昏伴隨著死亡一起降臨?!督夥耪摺?“那時夕陽還披在山頭,地上底人影卻長得比無常鬼更為可怕。”也是如此?!饵S昏后》:“從秋的夕陽渲染出來等等的美麗已經布滿前路:霞色、水光、潮音、谷響、草香等等。”“‘秋景雖然好,可惜太近殘年咧。’”秋與夕陽分別代表著一年和一天將要結束的時刻,與一生中的暮年在性質上有些相似,因而與衰老、死亡有神秘的聯系,黃昏又是最容易勾起人相思的時段,與悼念亡妻的傷感情調正相契合?!度f物之母》也是如此,黃昏是引發母親最強烈思念亡子情緒的契機:“她要跑去接底時候,她底精神已和黃昏底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在黃昏時候,她每把各樣東西抱在懷里,說:‘我底兒,母親豈有不救你,不保護你底?’”中秋月圓最容易引起的情緒是相思,所以古人留下很多千古流唱的關于月亮的詩句,所謂“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寄托著友人、親人、戀人的相思之情。許地山《愛流汐漲》中的中秋月與此類似:“外面底月亮雖然還象去年那么圓滿,那么光明,可是他對于月亮底情緒就大不如去年了。”月圓之時使人想起人的團圓,對于喪妻的人來說,月圓只能引起他對已逝妻子的懷念,月圓人不圓,中秋月在這里成為鉤釣主人公傷痛情緒的餌,又與這種情緒融為一體。

再如《枯楊生花》和《女兒心》中圍繞著中心意象“茅舍”的多個意象組成的意象群共同營造出的意境素樸淡遠,與劉禹錫《陋室銘》中的“陋室”、馬致遠《雙調夜行船秋思》中的“竹籬茅舍”、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世外桃源”有些相類,《枯楊生花》中滄海小浪底館周圍是竹林、流水、小橋,林中鹿跡、草間蟲鳴和屋里幾架破書、幾卷殘畫相映成趣,《女兒心》中幾次提及的“茅屋”則是由初冬的籬笆、未殘的豆花、晚煙、瓜棚、黃萎的南瓜藤及帶著金鈴的小黃狗和雞共同搭建成一個溫暖和平、安寧美好的愛巢。“滄海小浪底館”和“茅屋”有著這樣的共同點:美麗清幽、遠離塵囂、人與動物在大自然中和睦相處。反映了包括作者在內的部分讀書人在對人類社會的喧囂黑暗厭倦之后幻想歸隱山林,在自然中尋一片棲息之所的愿望。然而作為一個作家,一味的因襲意味著創作生命的終結,許地山的價值在于沒有畫地為牢,固步自封,而是遵循為己所用的創作原則,他對意象的營造也是如此,在需要的時候隨時加入自己的一些獨特的思想,使意象具有現代性和個人性特征。

如他精心營造的海意象。海因其博大、深邃在科學知識甚少的古代人們眼里顯得神秘莫測而被想像成孕育著超人類生存的空間,在文學中始終存在著把海復雜化、人間化、神秘化的趨向,大多屬于“海上仙話”符號系統。許地山筆下的海意象則有明顯的現代性和私人性,對中國古典文學“海上仙話”系統形成解構。陳旋波首次提到許地山筆下的海意象的現代性特征:“海意象在許地山的作品中也相當顯明。無論是小說《海世間》、《海角底孤星》,還是散文《海》,都有著大海那如夢如幻的影子,它有時成為作者表達佛教哲理的審美觸媒。許地山常以大海作為其宗教人生觀的隱喻和象征,在《海》這篇散文里,他說:‘在一切的海里,遇著這樣的光景,誰也沒有帶著主意下來,誰也脫不了在上面泛來泛去。我們盡管劃吧。’這種隱喻包含著執著現實人生的態度,其中略帶有宗教悲觀色彩。”④此外,他的小說《海世間》中的海是海底生命的根源:“我們沒有什么神,只有這蔚藍的鹽水是我們生命底根源??墒俏覀兩鶑某龅姿?于你們反有害處。”像生命一樣神秘、美麗,又是幾近透明的簡單:“海底美麗就是這么簡單———冷而咸。”這里的海與古典文學中的“海”意象內涵有很大差異,許地山還原了海的自然面貌,拂去了古人加上的神秘面紗。同時又以此為載體,宣揚他對生命、對美的理解:“凡美麗的事物,都是這么簡單的,你要求它多么繁復、熱烈,那就不對了。”然而海作為意象,不可能是原來的事物本身,許地山在這里通過對海的“簡單”特征的凸顯來試圖喚醒人們不要沉迷于自己心造的海的圖景之中,表現自己不同于古人的審美意識和生命哲學。

《綴網勞蛛》中的蜘蛛補網與《補破衣底老婦人》中的老婦人補綴破衣一樣構成的“補綴"意象,體現著許地山的生命哲學。在《綴網勞蛛》中,蜘蛛與網的關系錯綜復雜:一線游絲既是蜘蛛生命的寄托,又是它逃不脫的限定;補綴既是蜘蛛必然的宿命,又是它活著的方式和得以確證自己存在價值的依據?!堆a破衣底老婦人》中的老婦人也是如此,且認為人們所為,也就是和她一樣,“補補破衲襖罷了。”認為“補綴”不僅是“不得不”,而且是生命的價值所在。有兩對意象與此極為相近:中國傳說中,月宮里有個吳剛,被罰砍月桂樹,晝砍夜合,周而復始。希臘神話中的西緒福斯因反抗宙斯而被罰,每天把巨石推上山,巨石又滾下來,他又推上去,巨石再滾下來,成為西緒福斯的苦役。從許地山的“補綴”意象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外古代文化的影子,更可以看到古代文化無法包容的東西,對生命悲劇本質的透徹認知,對生命價值的獨特理解,對自由的闡釋,對人生命運荒誕性的體悟,體現出存在主義、生命哲學的影響。《蟬》中的“蟬”意象側重于對人生悲劇本質的揭示。其意象組合方式與傳統意象組合方式不同,在古典詩歌中,和蟬經常相伴出現的是柳、秋、黃昏、池等,以蟬象征清高、潔身自好的君子,表達對時光易逝、飄零孤寂的感傷。這里的“蟬”與松樹、雨珠、螞蟻、野鳥組合在一起,而且這些事物好像都處于蟬的對立面:“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頭”,卻又被“從千丈高處”滴落的雨珠擊中,“摔倒地上”。“蟬”與“不老的松根”的對比,是短暫與永恒,易老與不朽的對比,正如有限生命與無限時空的對峙。蟬在命運面前是弱小而無奈的,前面有螞蟻等著它,有野鳥等著它,使它插翅難飛,這里的蟬意象包含著對命運的恐懼和一種由之而來的感傷幻滅情緒,與古代詩歌中的蟬意象意蘊有相似之處,如駱賓王的“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在獄詠蟬》),王沂孫的“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齊天樂•蟬》)。然而這里的蟬意象對人生困境、人的荒謬生存狀態的揭示,蟬對未來的無知正如人對命運的無知,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特之劍隨時都可能落下,正好砸在它的頭上。但卻遠遠超越了古典“蟬”意象的內涵,直逼慘淡的生命本相。#p#分頁標題#e#

《光底死》中的“光”是孤獨的施愛者,它得到“一切能思維、能造作的靈體”的同情或詛咒,卻沒有得到愛與理解:“你們從沒有在我面前做過我曾為你們做的事。你們沒有接納我,也沒有……”而這恰恰是“光”期望得到的。這種孤獨與傷心加上它力量的不足使它“浸入水里”死去。這一意象是愛與孤獨的承載體,如魯迅筆下的上帝之子耶穌,傳達著作者的期望與困惑。這與前面已經分析過的《命命鳥》中的有濃郁佛教氣息的“日光”寓意大不一樣。明顯地滲透著五四時期啟蒙主義知識分子的悲劇意識。此外,前文分析過的一些宗教意象如“斷指”等也具有或多或少的現代性和個人化特征,也是對傳統的顛覆和創新。正如沈從文所說:“以佛經中邃智明辨筆墨,顯示散文的美與光,色香中不缺少詩,落花生為最本質的使散文發展到一個和諧的境界的作者之一……最散文的詩質的是這人的文章。”⑤沈從文的評論精確地抓住了許地山非韻文作品的一個重要文體特征———“詩質”。而翔舞在其中的意象就是生發這“詩質”的精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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